列車行將抵達魏瑪。有位中年女列車員穿過車廂——德國多有這類慈藹的悍婦，胸肩飽滿，語音嘹亮——高聲叫喊著，提醒乘客：「Ｗｅｉｍａｒ！Ｗｅｉｍａｒ！」一句聽來近乎粗魯的德語。中文譯名多麼雅：「魏」而且「瑪」，什麼意思呢，毫無意思，可這高貴的漢字——不是發音——順勢引出歌德與席勒。歌德席勒的時代，據說魏瑪人口不過六千，三百年過去，今魏瑪市也才六萬人，怕是不及北京一個小小的「街道」吧，這「街道」的聲名之於德意志，相當於佛羅倫薩之於義大利國。
歐洲古城的規模、形制與人口，嚴格控制。據說近年移居魏瑪的申請越來越多，但是很難獲准：除了名城之名，這裡有一流的城市管理與服務，包括一流大學與中小學。魏瑪公國的歷史，不消說了，單是古樹森森的大公園，便可見歌德倡說的「世界主義」——雖他所謂的「世界」，其實是歐洲，然而在一座人口六萬的小城，歐洲也實實在在體現為文化的共同體——公園入口，竟是一尊普希金銅像，步入深處，是等人大小的鍍金莎士比亞銅像，斜倚著，作狀沉思，周圍弄些山石泉水的裝置。稍遠，聳立著兩三截模擬羅馬廢墟的殘垣斷壁，苔痕斑斑，彷彿真跡，據說那是十九世紀風靡歐洲的景觀設計，有點弄雅成俗。行到公園另一端，二戰時代的小墓園葬著一九四五年佔領魏瑪時陣亡的蘇軍官兵：戰後魏瑪歸屬東德，一路，陪同女士興致勃勃告訴我她怎樣加入少先隊，九歲那年，在電視裡目擊了柏林牆的倒塌。紅軍墓園斜對面，是巍然昂首的李斯特石雕像，右手不知給哪位傢伙敲落幾枚關節，僅餘中指。不遠，便是李斯特故居了。只見二樓窗口飄出好幾頁雪白的放大樂譜，由未知的材料製成，幾根長長的鐵線從第一疊樂譜開始漸次拉長，消失在公園深處，每隔三五米、六七米，便掛著一枚尺寸更大的雪白樂譜，一動不動飛揚著——為紀念李斯特兩百歲，這是本地藝術學生苦心設計的空間裝置，意謂大師的音樂飛散人間，飄揚至今。
除了歌德與席勒，魏瑪還有什麼？以我的淺薄，僅止說得出這兩個名字，頂多再添「狂飆運動」與「浪漫主義」——雖然我從未明白這兩個詞——可是歐洲人甘心以一個或若干名字，提示一座城，光榮幾百年，在廣場豎立雕像，在車站旅館的無數廣告中，沒完沒了印製這位人物的肖像、格言和作品，做成手冊，年年更換版式。黃昏出得魏瑪火車站，小廣場已豎立兩面圓形廣告亭，亭身裹著巨大的本年度藝術廣告，青年李斯特性感透頂的眼神瞧著這座初夏的空城——因為歌德與席勒，本城居民將十八世紀末視為魏瑪的黃金時代；因為李斯特一八四八年被魏瑪宮廷任命為「大公府非凡音樂主管」，又將十九世紀中葉稱作魏瑪的「白銀時代」——那期間，李斯特作曲頻繁，並開始指揮生涯，竭力推舉瓦格納、舒曼、柏遼茲、威爾第，包括當時的未來派音樂，歐洲鋼琴好手則為之麇集魏瑪——二十世紀初呢，「青銅時代」來臨：影響世界建築的包豪斯學院在魏瑪建立，迄今住滿各國學生，那天走訪，瞧見幾位中國八○後留學生扛著什麼工具，說著北京話，懶洋洋地走。我大清帝國將近三個世紀，誰最有名？魏瑪光榮三百年，統統交付三個名字、一所學院——歐洲人真是瘋了：詩人、音樂家、建築家，有那般重要麼？清初的朱耷、石濤、王時敏、王鑒、王原祁、惲壽平、漸江、髡殘……他們的墓園故居在哪裡？他們在同胞後人中享有丁點光榮嗎？除了一小撮畫畫的傢伙，誰在乎這些畫師與僧人。
魏瑪名勝，實在太多了。歌德與席勒攜手並立的著名銅像下，一對胖胖的婦女相偕而坐，戲弄小狗；不遠，席勒的故家，再走走，歌德故居，近旁又是席勒的居所，當年為親近歌德，他特意就近覓房；有奧古斯都騎馬銅像的廣場邊是李斯特音樂學院，八百多學生來自三十五國；廣場邊緣樹蔭下，孤零零立著巴哈的銅像。一七一四年，青年巴哈在當地酒窖喝悶酒：他被允諾出任魏瑪宮廷樂長，臨時被人奪位，轉任操琴手，巴哈大怒，出走未成，被宮廷以違約罪處罰監禁五周。雕像對過是本城著名的大象旅館，希特勒、托馬斯．曼，均曾落宿這裡，午間入內就餐，典型新藝術風格，帶著線條嚴厲的初期法西斯美學；旅館對過有一座古老宅邸的門楣畫滿滑稽的德國鄉村圖案，一問，原來是我最歡喜的十五世紀德國畫家盧卡斯．克拉納赫的晚年舊居，他曾與一位將軍相熟，因受戰事牽連，也竟入獄五年……
歐洲古城的履歷，令我氣短：魏瑪皇宮美術館的中世紀繪畫與木雕，看不勝看，而上世紀初頂重要的幾位現代畫家：克利、康定斯基、蒙德里安，都來魏瑪住過——我所感念的叔本華與尼采，也曾居停魏瑪。前者據說已被淡忘（好傷心），導遊女士查問良久，一時不確定他的故居在哪裡，或者竟未保留；尼采發瘋後十年住在妹妹伊麗莎白家，她倒是魏瑪的著名人物：暴怒，剛強，早期納粹的著名同情者之一，發跡前的希特勒數次來到她與哥哥的舊居，看望她，與她長談。黃昏，我被領到城邊高坡一座嚴整的宅邸看了看：一九○○年尼採在這裡逝世。
探訪名人舊居，總有詞不達意之感。作品離開了作者，離開故居，便開始自己的命途，若與尼采面對，還須看他的著作。就在我隔著街邊灌木向裡眺望的小樓裡，晚年尼采恐怕不知道自己身在魏瑪，瘋後的十年，他已不認得自己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