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羅伊特的兩位女子

暮年的李斯特,獨自落葬。拜羅伊特城邊墓園的小石亭內是他的墓,透過墓門鐵柵,伸手可及,是那平放的碑,碑面有鮮花。不遠處一棵巨大的銀杏樹下,是瓦格納幾位兒孫的合葬墓。瓦格納本人的墓設在他城內故居的庭院,他的夫人,是李斯特的女兒柯西瑪——初嫁李斯特學生彪羅,後嫁瓦格納——活到一九三○年,得壽九十三歲,與夫君合葬。

從拜羅伊特火車站站台遠望,城北山坡,便是那座孤零零的拜羅伊特節日劇院,遠看如隱在林中的倉庫,二戰末期盟軍轟炸,誤為酒廠,逃過一劫。如今預定一票,為期十年,因演出季唯每年的七八月,屆時,拜羅伊特想必滿是各國趕來的聽眾。此刻小城清曠無人,圍攏劇院的密林正在六月晴午的碧綠大靜中,遠近一聲接一聲嘹亮的鳥鳴。劇院正門是古希臘式的赭色牆面與白石廊柱,內廳共一千九百二十五席座位,全部木質,有如中國四五十年代的劇場,陡峭的楔形空間不像歐洲其他音樂廳,不設走廊、包廂和任何裝飾。此外,瓦格納豈容輕微異響,迄今,場內不安空調。他的音樂劇最長七八小時吧,現代觀眾甘願揮汗聆聽《尼伯龍根的指環》或《帕西法爾》——當初,瓦格納堅持這裡只能演奏他的作品,一百多年過去,眾人依從他、尊敬他的方式,是在劇場內堅持高尚的悶熱。

一八七六年,劇院落成。瓦格納僅得親自指揮兩場,同時四外演出,籌措完善劇院的後期資金。據說他在頭一場排練的中途,負氣走掉了,尼採在座,未久,寫成與恩師決裂的《瓦格納事件》。此後年年音樂節,直到戰事稠密的一九四四年,翌年,盟軍佔領拜羅伊特,音樂節中止。戰後五年,拜羅伊特劇場為駐軍官兵上演巴黎的康康舞或好萊塢電影,一九五一年,經瓦格納後人與一群贊助者的努力,恢復瓦格納音樂節——瞧著黑黝黝座椅,我想像這裡曾經坐滿英法美俄的軍官與大兵。

李斯特,瓦格納的伯樂,也是瓦格納時常開口要錢的贊助者之一,直到這位小他兩歲的男子成為他的女婿。偉大的女婿日後或暗示或明說,請岳父少來拜羅伊特,以便妻子專心在側。離劇場不遠,一座被常春藤嚴密包裹的小樓是李斯特故居,院子裡豎著小小的李斯特銅像。二樓掛著一幅美婦人圓形側面肖像:瑪麗.達古爾特,她是柯西瑪的母親,瓦格納的岳母,李斯特的卓越情人。「卓越」二字可以形容「情人」嗎?二十三歲那年,這位伯爵夫人愛上李斯特,私奔瑞士,為他生養了三個孩子,其中兩位短命。有如二十世紀的弗朗索瓦絲是唯一主動離開畢加索的情人,達古爾特與李斯特生活十年,告別了他,回到原諒她的伯爵身邊。

此行多有意外見聞,在拜羅伊特,我得識兩位奇女子,另一位,稍後再說。

達古爾特的圓形油畫肖像掛在二樓中廳,高貴的側影。這位勇敢的情人雅好哲學,親自撰述。在她的世紀,哲學與女性無緣,於是化名男子,出版著作。由她的影響而敦促,李斯特開始寫音樂評論。分手後,她又以小說《麗內達》的化名角色敘述私奔後的十年,據說李斯特頗窘,然而無可奈何。陪同解說的旅遊局女士原是本城大學教授,兼差導遊,在伯爵夫人肖像前停留甚久,說及兩人的結局,微有淚光,優雅克制著不可覺察的瞬間哽咽,顯然對這位上世紀的女子——或者說,浪漫主義盛期的一對浪漫人——充滿敬意。英語,自有許多圓潤折中的句式,她不斷提到「他」,沒有一句是對男方的指責,卻娓娓說出此前我所不知道的李斯特。

達古爾特似乎是為二十世紀的新女性提前活在十九世紀——今日新女性雖不必為情私奔,可是哪裡還能遇到一位李斯特?青年李斯特神貌矜貴,比今日任何超級男星更英俊——另一位卓越的女性活在音樂盛世的十八世紀:威廉米娜,普魯士公主,皇帝的姐姐,一七三一年下嫁拜羅伊特腓特烈公爵,因這位夫人,德國歌劇,於是有福了——歐洲出現歌劇院,初於一六○二年的義大利,之後,法國與奧地利的歌劇院大抵建於十八世紀。德國,音樂之邦,我以為歌劇院不在話下,來到拜羅伊特,這才知道有一位威廉米娜為本城起建侯爵歌劇院,為期四年,一七四八年落成,是為全德境內第一座歌劇院,之後,能夠想像嗎,威廉米娜本人在劇院內親自編劇、作曲,擔任導演,身兼贊助者、管理者與藝術創作。

到得古樸的劇院,我開心而神旺了:外觀淺灰色,法國人Joseph Saint—Pierre設計,內觀極盡富麗,義大利人Giuseppe Galli Bibiena父子設計:巴黎、維也納、布拉格、布達佩斯、聖彼得堡的歌劇院,體量龐大,儼然國家殿堂,侯爵歌劇院卻是小巧玲瓏,純正巴洛克風:前廳延至二樓的扶梯全部平面木欄,以手繪紋樣做成三維錯覺,是義大利十七世紀巧致而諧謔的工藝把戲;劇場內部的義大利金棕色雕飾嵌入威廉米娜的建議,襯著普魯士傳統喜用的蘋果綠底色,誠所謂金碧交映,貴不可言。環繞池座、包廂、廊柱、天頂,層層疊疊的雕飾與包金,如孩童的夢,閃爍旋轉著,湧向舞台上方大理石緞帶飛舞環繞的木雕天使群。舞台布景——以文藝復興透視法描繪洛可可宮廷花園的縱深景觀——居然是兩百多年前的原版,舞台縱深二十七米,當初吸引了瓦格納,就此起念建造了他的節日劇院。

公爵夫人逝世後,這閨閣般的歌劇院關閉了,含混的說法是:歐洲宮廷勢力於法國革命後逐漸式微——莫扎特的《後宮誘逃》與《魔笛》在這兒上演,再合適不過——可是除了瓦格納節日劇院的奠基之日(一八七二年五月二十二日,正是瓦格納生日),大師本人曾藉威廉米娜的歌劇院指揮了貝多芬第九交響樂,此外的歲月,劇院長期空置。多麼奢侈!這正宗洛可可內景頂適合拍電影,我發問:果然。一九九四年轟動一時的Farinelli(中譯《絕代妖姬》),那位原名Broschi的十七世紀著名宮廷閹人歌手的故事,就在這裡拍攝。近年,侯爵歌劇院恢復上演巴洛克歌劇,其中包括夫人親撰的劇本。我買了她的選曲碟片,回來放聽,居然中規中矩,嫻雅溫潤,兼有母性與女童的淳良,聽來不像是業餘作品:在這樣的劇院,寫這樣的曲調,正宗巴洛克。

夫人的肖像出自二流畫手,但比名家手筆更為恭謹地描繪了威廉米娜的纖巧,可比做工認真的羽鍵琴。這幅畫,如今是拜羅伊特旅遊手冊的首選廣告。她的小小銅像豎在歌劇院對面的小公園,天天看著自己的傑作。拜羅伊特的重要建築是這對貴族夫妻的業績,她在城外的夏宮倣傚法蘭西宮廷,雕像、花房、茶亭,變換噴泉樣式的小石洞,刻意修剪的綠葉長廊下放著修長的白椅;中年,夫人失寵,為自己設計了一間內室,躲在四壁精心鑲嵌的破裂玻璃間,映照許多個她,意謂心碎。另一間過度設計的內室全部以清代雕飾作牆面,時當雍正乾隆年間吧,大清國給歐洲列強一船船運去瓷器珍寶,押運的使者,想必和這位摯愛藝術的夫人喝過茶。

一座閒置逾百年的古老歌劇院,一座候票須等十年的瓦格納劇院,這才是完整的拜羅伊特。各國愛樂者來這裡朝拜瓦格納,可是連德國人也很少知道威廉米娜的遺贈。她與侯爵在位期間是拜羅伊特的黃金時代,她於本城音樂文脈的貢獻,有如一位女身的梅迪奇。聲名是被眾人與歲月競相扶持的霸道,普天下愛樂者誰不知道李斯特瓦格納,我在拜羅伊特的意外感動,卻是隱在音樂史角落的威廉米娜與達古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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