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向拜占庭(下篇)

伊茲米爾市,今土耳其西南沿海小城。出機場僱車直去塞爾丘克古鎮。下過雨,空氣潮潤,途中豁然望見愛琴海。愛琴海!中譯總是美文,海,勝於美文:我所見過的海唯地中海一帶是這樣的浩瀚蒼翠,此刻愛琴海對岸即是希臘,蒼翠在眼。歷史來自知識,知識既導引觀看,也妨礙觀看。礁石,海的白沫,三兩漁船,沿海無人,還沒瞧見一根希臘石柱,我已馳入時光深處,至少兩千年前。

這裡亦如歐陸,隨處富饒:我所謂富饒非指錢財,而是草木繁盛。本地的葉莖花瓣挺翹肥厚,色相飽滿,看著肥沃的土地大片休耕,不免想起華中西北的貧瘠:「那是一塊被搾乾的土地。」有位美國歷史學教授與我說起中國。我試圖反駁,話嚥了回去:不對,那是被搾乾而仍在無度搾取的國土。承上帝厚待,希臘人當初知道佔據了何等地利麼,難怪爭戰。三千年來這裡遍佈戰場,輪番勝敗——希臘人、埃及人、波斯人、亞歷山大帝國、羅馬人、哥特人、拜占庭王朝、塞爾柱人……四月初,雨後的濕霧輕覆遠山。希臘的群峰是怎樣的呢?古昔哪有國界,我只當自己經已馳入古希臘,但見青灰色橄欖樹沿著一道道山坡逶迤排列,南歐隨處可見的柏樹挺立其間。

塞爾丘克小鎮的旅舍,美極了,庭園裡每一枝葉仍在滴水,翻轉的鐵椅濕漉漉,隨時放置的農家陶罐是中古的形制,渾圓簡單。向晚薄明,植物的種種綠尤為鮮潤。門廳內的昏暗多麼對啊,地毯與牆飾的好看只因年深月久。二樓小間,沿著扶梯走上去,像是尋到外婆家。床頭櫃與寫字檯,窄小,老式樣,如閨房的潔淨而悄然。歐洲的鄉鎮全然留在前現代——我竟確認這裡就是歐洲——他們懂得這才是生活,這生活,唯張岱輩或能會心吧……推窗,一簇簇濃密的紫白樹花幾幾乎伸進窗內,可恨我說不出花木之名:一副嬌貴相,春來滿枝,顫巍巍,水珠盈然,像是剛哭過。推窗看出去,小鎮的屋脊均呈土紅色,不遠,拜占庭古堡在山坡頂端巍然蜿蜒,如一小段長城。歐洲列國遍佈中世紀古堡,單是留著養著,便叫做永垂不朽。托斯卡納地區太過富美了,文藝復興人經營數百年,即便兩次大戰的狂轟濫炸也竟無能毀損漫山遍野的舊文明,年年草木欣欣。比之義大利,這裡顯得土了,然而更淳樸,無意爭鬥現代化是穆斯林的美德麼?又想起如今中國的鄉鎮——晚餐第一道湯著實動人,純正的番茄味,味覺最是頑強的記憶。餐室由涼棚改建,乾淨寬敞,樑柱掛滿當地的彩繪磁盤,擱在城裡可就土氣了,懸在這兒,譬如野花,引我看了又看,一點不想批評。

初訪一國,第二站自有新的興奮。譬如到得米蘭,幾天後去佛羅倫薩,巴黎南下,則訪亞威農或普羅旺斯……今夜我在塞爾丘克。土耳其全境可遊之處太多,中南西部散著無數古老西亞的景點。「景點」,旅遊詞語,太功利,功利即是無趣,現今我們都是旅遊者,自當隨俗:來回班機、全程的旅館、走訪地點,一律早早預訂。真的旅行是漫長的辛苦,人與馬徒步跋涉,一路迎向未知的經歷。此行計劃唯在伊斯坦布爾之外訪塞爾丘克,不及別處:古希臘著名城邦以弗所遺址就在鎮外不遠的山麓。

初到一地,周圍走走也屬心曠神怡。這裡不富不窮,清爽,清爽到無可駐足,鎮子好看是因遠遠環繞的群山。大道旁排列棕櫚樹,路邊小清真寺新砌的磁壁,當地博物館又一組希臘羅馬雕刻,其中幾具仰面擊倒的戰士雕刻從未見過,軀幹殘斷,其狀生猛——古代藝術家多擅鬥毆,傷亡之相看得熟——可惜館小而量少,如所有古老國家,次要的殘柱碑簷統統堆在庭園或館外,雜草叢生。回程路經一處荒坡,亂石中豁然聳立羅馬石柱,這兒兩尊,那兒一排,越看越多:它們日日夜夜站在這裡麼?我被告知這是昔年的公共浴場,池壁殘磚長滿綠生生的細草,襯著黃菊和蒲公英。被坡面遮沒的那一頭據說是古希臘阿爾忒彌斯神廟,只剩碎石基了。我又性急畫速寫,筆尖跟著柱飾匆忙旋轉。明天將看到大片的城邦遺址了,懶得想像,眼前石柱已如希臘戲劇的開場白,叫人按捺不住。

此後兩天我在以弗所廢墟堆喪魂落魄,速寫簿將近用完。請看照片與我的畫——畫、照片只能是粗魯的稀釋與框限——忽然,龐大遺址沿著山谷漫坡的兩端展開了,白石纍纍,那一瞬無法描述;移步躑躅,每一石柱群角度的每一變換參差,情理之中而意料之外,比前一秒的注視更其好看,好看得心煩意亂;即便站定一處放眼巡視,也處處構圖。我的目光永在搜索構圖:山勢傾伏,石柱豎直,雜樹與亂石穿插其間,姿態復姿態,眼睛哪裡忙得過來。

喘息著,攀援古劇場石階一級級達於頂端,四看遠近,景緻紛陳簡直狼藉遍野。山中乍晴乍陰,廢墟群驟而集體沉下臉來,轉瞬被烈日照射,那燦爛之象,無情而可怖;廣大坡面延伸向上及於峰巒,眾花怒放,群樹繁榮,以春日的猖狂和野蠻,爭相展示蒼綠紫翠,大規模回應千年廢墟:一切是在今天;我試著詳察這裡那裡的遺址局部:殘缺塊壘斷續拼湊當年的正殿、耳房、拱門、迴廊,還有廁所……忍不住時時移目眺望蒼山怎樣起伏遠引,怎樣在視線終點美麗地傾斜。那偉大而茫然的傾斜令人心醉,少年時代山中歲月,我因之終生患了目接群峰的癡呆症——這是我頭一回置身希臘遺址,卻仍頻頻看顧無古無今的山,沛然神傷。

下雨了。雨中尋去遺址南端,更龐大的廢墟迎面而來:塞爾蘇斯圖書館,另一座大劇場,間雜過於密集的石柱與殘殿。為了長年修復,當地文物考古所已建巨大的間架籠罩包圍神廟。趨入避雨,巡看數十間殿房的鑲嵌地面,高貴的圖案設計兩千多年前已被希臘人的美感搜索殆盡。傍午雨止,寥廓空山,蟲鳴鳥叫,喧騰而寂靜,天際雲霧疾走,形勢浩蕩,狀如戰事的尾聲,神似《田園》交響樂三四樂章的交接:鼓聲漸遙,長笛蕭然。昔年山中雨歇野田悵望,雨氣蒸蒸,山氣空濛,正是這身心舒闊的時刻啊,一時回到插隊時光的贛南,而分明眼前是古希臘,我在土耳其。

以弗所,公元前十世紀建城,屬愛奧尼亞地區,據說除了雅典,希臘全境也不見這般完整的城邦舊址。前五四七年,時在中國春秋年間,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征服此地,百年後人民起義,歸復獨立。公元前三世紀這裡被劃入古埃及托勒密二世版圖,迄至中國的西漢中葉,以弗所成為羅馬帝國一部分。公元二六三年,哥特人攻入,洗劫焚燒,城邦漸趨沒落。拜占庭初期,以弗所仍屬重要港口,六世紀,愛琴海泥沙注入,海濱淤塞,城市被放棄。當塞爾柱突厥人兵馬到來,一○七一年,這裡已是一座小村。

由小村而上溯城邦,以弗所履歷近兩千年。「西風殘照,漢家陵闕」,那是唐人的目光。神州如今尚能迎對夕照的古樓宇,頂多到明代吧,僅有的幾處唐宋古建築是明人清人的補修或重建——我不知世界各國可有其他古遺址如希臘,城郭歷然,柱石遍野,裸裎著前生的骨骸,成全來世的憑弔與賞看:古埃及更古,遺跡多為神廟,瑪雅故址倒也完好,巫氣太重,都不及希臘城邦的廢墟堆,處處留情,給你懷想當初的盛世與人煙。那些年走在曼哈頓,舉目仰看,忽兒想:這超級城市總有潰亡的一天吧,數千年後,誰願萬里迢迢飛過來,只為瞻仰形銷骨立的鋼筋水泥群?

希臘人弄來多少石頭啊。以弗所亡,留下的還是石頭,準確地說,圓柱、雕刻:永世長存,萬壽無疆,恐怕比人類命更長。想想看,城邦落草少說已逾千載,今人說起古希臘,其實說的是廢墟堆。電影廠搭造的希臘景觀,博物館復原的城邦圖畫,我都不當真。那一切不可能再現了,眼前是石縫中綠生生的細草,濃密簇擁,我想不出以弗所的萬民生息怎樣在這些石頭裡朝朝暮暮,異族的軍馬怎樣一次次兵臨城下,市民奔散——在眼前這山谷中奔散——或者,集體投降。夜裡遊人散盡,月下蟲鳴,這裡是巨大的墳場。「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河流。」赫拉克利特說。他被認作是辯證法的奠基者,以弗所學派的掌門人,他就是當地人,生於以弗所貴族之家。他本應繼承王位,讓與兄弟了,獨自隱在阿爾忒彌斯神廟裡,波斯王大流士邀他去宮廷當太師,他說:「我對顯赫感到恐懼。」他整天和孩子玩骰子,衝著圍觀者叫道:「你們這班無賴,難道這不比你們參加的政治活動更好麼?何必大驚小怪。」晚歲的赫拉克利特簡直與叔齊伯夷通聲氣,據說吃的是植物與草根——遺跡只是遺跡,是死城的物化,記載與傳說卻能穿越韶光,活下來。我在紛亂石礫中確認有過一位陰鬱的老人:赫拉克利特生前,被稱為「哭泣的哲學家」。

另一位名聲太大的大人物,耶穌的媽媽,聖瑪麗亞,晚年移居以弗所,死在這裡。廢墟不遠處即是她樸素的舊居,松柏環繞,小極了,旅遊圖冊有照片,我沒決定去:在無數文藝復興的繪畫雕刻中,我無數次見過無數的她。她的舊居竟在這裡嗎,我終於確信世間真的有過一位女子名叫瑪麗亞,遷來這裡前,她在各各他眼看自己的兒子釘上十字架。

赫拉克利特,聖瑪麗亞,天天望見此刻我所望見的群山。如今這裡是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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