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向拜占庭(上篇)

伊斯坦布爾。破曉時分。從機場馳入市區途中,曙色初動。旅館登記畢,出外抽煙,古城的小街,鵝卵石路面,店戶人家停在清早的靜謐中,天色徐徐轉為青白——藍色清真寺巍然在望,照耀全寺的夜燈猶未熄滅。

藍色清真寺,此刻親眼看見了。親眼看見,指的是你與觀看之物的距離,步行大約十分鐘吧。旅館職員說,稍遠處,被清真寺遮沒的那邊,就是聖索菲亞大教堂。

年前,《華夏地理》葉南兄動議給我各國走走看看,歸來寫遊記。遠遊的誘惑,很難拒絕。去哪一國?忽而決定是土耳其——歐陸熟悉了,雖未造訪斯拉夫列國,法、義、德、荷、西班牙、比利時、奧地利,卻已到過不止一次,不止兩次:我的知識與嚮往總在西方。因為是亞洲人?除了日本,亞洲的斯里蘭卡、柬埔寨、越南、印度、波斯國……都沒去過,也不知自己想不想去。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以色列,烽火不息,天天出現報章與視頻,倒是很想去的,只為兩河流域的雕刻,阿富汗的佛頭,好看透頂,可我時常忘記這些國家也屬亞洲:在歐洲,那裡古稱近東,亞洲人則今稱西亞。我,一個中國人,很少認真想起過西亞,倘若願意說實話,我對連綿廣袤的亞洲,其實冷漠而無知。

中土航班夜十二點起航,正好通宵昏迷,翌晨飛到,等於醒來。此刻我竟果然站在接連歐亞的國土麼?晴,毫無倦意——今次同行有葉南先生並《大學生》雜誌的小王,王肇輝,十幾小時前我們還在北京機場,現在三個中國人站在黎明的街角,呆看藍色清真寺。天色大亮了,海鷗在寺廟上空高低迴旋,鳴聲瘖啞而清遠。初到異國頭一天、頭半天,最是新鮮,各自房中收拾稍歇,大約八點九點,上五樓頂層早餐室,餐室連著陽台,一眼看見陽台下萬瓦鱗次,民居連綿,擁著兩座三座小型清真寺,由近及遠,伸向海。海,展開,展開,停滿大貨輪,有如軍艦,朝陽隔霧照臨,海面淺淡,看不清海平線。這是陌生的海。我指的不是洋面的顏色,而是瀰漫海空之間的耀眼的銀灰——紐約、尼斯、舊金山、拿玻里、威海、普陀山、香港、廈門,海岸各異——此刻我所瞭望的,就是連接黑海的那片海灣嗎?忽然想起《塞瓦斯托波爾保衛戰》,想起托爾斯泰怎樣描述俄軍戰敗,撤離炮台,從海上回望陷落的要塞,那就是中亞的海啊:將近四十年前的閱讀,早經忘記,倏然記起了,彷彿很久很久前去過的地方,其實只是小說。此刻穿過珵亮的銀霧,看著土耳其的海,竟想起俄羅斯文學。

現在我離俄國與希臘多麼近啊,一在東北,一正西南,好像就能跨上自行車一路騎去——我喜歡記著熟知的國名,遲遲不去,也喜歡忽然到臨陌生的國度,滿懷無知。這是我第一次造訪伊斯蘭國家。土耳其的現代化,自不如西歐,比之伊拉克阿富汗,卻是富足和平之邦。極目四望,伊斯坦布爾市容以西亞發展中國家的全部形態,密集展開,雜錯的民居大致三五層高,或精或陋,五色斑斕,到處晾出洗過的衣服,街頭巷尾是嬉戲的孩子或呆坐的閒人,半數婦女包著伊斯蘭世界的花頭巾,那掩飾性別的扮相,格外性感而良善。部分男子的面容與地中海沿岸種性十分相若,白皙精緻,部分則接近我們看熟的新疆人。當年霍去病一路擊潰的匈奴人就是他們的祖先嗎?我在人叢中隨時撞見李公麟與趙孟頫筆下的「胡人」,滿腮虯髯,長長的鉤鼻,目眶深陷,暴凸的眼——我無法描述中東西亞的群體面相,由東亞人看來,他們的骨相和毛髮與歐洲人多有相似,比之西歐諸國的現代群相,我又想起貝托魯奇的準確描述:「那種前消費時代的淳樸的表情。」

我迷戀所有古寺的表情,不知如何解讀,也不想解讀。不必是任一宗教的信徒,多年來遍訪藝術勝跡,唯宗教藝術,最是耐看。遠來土耳其,我差不多是為瞻仰教堂:藍色清真寺的起建,時在中國明代,聖索菲亞大教堂的資格實在太老了,起建之初正當華夏的北魏末期,如今中國哪有半座北魏時期的寺廟而完整如昔啊——初到四五日,我決定哪兒也不去,就在兩座老教堂附近鎮日遊蕩,畫速寫。由旅社所在走數百步,即是藍色清真寺的圍牆,牆外老樹排列,高及寺腰,枝條糾結,春芽將綻。寺廟出入無須門票。我們到得早,全寺正在清曉的爽淨中醒來,迴廊與高柱間空無人跡,仰面眺望,旭輝隔霧映照大圓頂,巍然燦然。

伊斯蘭廟堂處處空寂,神態清峻而嚴厲;天王或金剛的凶神惡煞,不是嚴厲;十字架上的耶穌望之慘痛,尤非嚴厲;東正教鑲嵌畫中的《聖經》人物,面相身姿十二分嚴厲,但那是藝術效果,用意倒是剛正而悲憫——伊斯蘭教堂不設偶像,才真是嚴厲的,這一招,果然厲害:沒有神主,沒有祭壇,沒有聖人,沒有音樂,沒有魔鬼和天使,沒有經義的描繪與敘述。進入殿堂,一律脫鞋:天光射下,四壁瓷藍,純淨的阿拉伯藍,以無數花枝繪作裝飾,凝結為晶亮的瓷。我從未見過如此空曠無物的殿堂,不見人世,不使動念,沒有一張桌椅或條凳,猩紅大地毯供人成排跪拜,一位員工正在來回吸塵——每一座天主教教堂佈滿重重偶像,那偶像,於我即是人臉人身,是種種藝術的手法與表情,在那裡,偶像環繞的中心,是祭壇,眾目歸趨十字架,管風琴的每根鋼條指向上天:這一切設置都是語言,感召勸說,滔滔不絕;而清真寺殿堂的清曠,堅持無言。除了圖解經書的細密畫,伊斯蘭文明沒有西方意義的所謂藝術,沒有藝術,即卸除了你的感官。我四處走動,仰看,數百年磨損擦洗的石柱與瓷面閃著圓潤的微光,美極了,美極了,但是不恐懼,不震撼,不被吸引,不分神——這就是我所謂嚴厲,嚴厲的意思,就是進到殿下不容你胡思亂想,唯匍匐跪拜。

藍色清真寺與聖索菲亞大教堂相對而望,其間隔一座小公園,奇樹繁花。幾天後從海灣另一邊的古塔頂端遠遠俯瞰全城,兩座古老的教堂沐在夕照,形同姊妹,貌合而神離——向上,向中心,兩座古廟的重重寺房糾結湧動,拱起巨大的寺頂,方圓交疊,如堡壘,穩重而厚實。不知起於中東西亞的幾大宗教,孰先孰後,是哪一教的教堂設計施行影響或受了影響。相比猶太教基督教東正教教堂,清真寺迥然獨異的大手筆,是緊貼主廟的四邊忽起高高的塔,四柱或六柱,森然標舉,環伺內外,兼具輕盈與嚴厲之美,表彰鎮壓與出塵之象:這高塔的設計是出於教義麼?我無知,但寺身周圍的空間毅然決然給出幾根筆直的豎線,古意之餘,竟是摩登之極。

聖索菲亞原是拜占庭大教堂,堡壘型廟身,通體赭紅,雄踞海岸,環列廟身的四柱高塔是在多少世紀之後才為伊斯蘭教徒所增建,世世代代,久已渾然相契,今人很難想像聖索菲亞原初的拜占庭風神了。二教而合於一寺的體格,在世界範圍的大教堂可有先例麼?遠遠看去,索菲亞坐於四根塔柱之間,已被清真寺造型儼然包圍,凝固為永久的劫持,而竟成全一種偉大的不倫不類——進得寺園,一眼看見老樹叢中堆滿大大小小廢棄千年的石柱,倍感親切,親切起於熟悉:在西歐列國看到太多同樣的希臘羅馬石柱,頂端雕飾百般變化,柱身或分長短粗細,有的佈滿石槽條紋,有的渾圓無痕,經歲月磨損,裂縫也如結疤的傷跡,與千古石質相凝結。拜占庭時期的石柱造型總比希臘羅馬更其凝練而收蓄:柱頭雕飾的繁雜與銳度被簡化、磨圓,古拙而渾厚,但與希臘羅馬的區分似乎很難截然,基調是早經希臘定妥,此後的化變,猶如漢與魏晉的種種造型,含混相沿而判然相異,是的,這裡的石柱群只消一瞥,羅馬就是羅馬,拜占庭是拜占庭。

起於何時,為了什麼緣故,這些柱頭、門楣、簷飾、碑石,被棄置廟沿?是從教堂清出抑或由別處集來這裡?現在它們或者被排列著,或沒入年年春草,伴著老樹,有如墓園,星星點點的小黃花綻開其間,有風吹來。留到土耳其的最後幾天,在東南部以弗所城邦看到了更為壯觀的古希臘遺址廢墟群。

我是唯知觀看不問究竟的人。歐洲與西亞的歷史,混亂交疊,這一族打來,那一族敗走,忽然城市被焚,忽然起建大教堂……土耳其歷史、聖索菲亞的來歷,厚厚的旅遊冊都明寫著。「Lonely Planet」的中文本,字跡小而密,戴上花鏡,試著讀,頃刻忘記……我的感應總在步入教堂的一瞬。多麼宏大昏暗!有如羅馬萬神殿,天光從高高的高高的穹頂,透下微明,很久我才看清聖索菲亞殿堂暗沉沉金碧輝煌的種種結構與壁飾。人變小了,稍有言動,即是悶住的回聲,旋即消音。相比之下,威尼斯聖馬可廣場那座正宗的拜占庭教堂在記憶中變得洞窟般狹小,然而這裡不再是一座純正的拜占庭教堂,也不是一座清真寺。她的外觀被添加的高塔而改篡,內部,則是一種文明覆蓋另一種文明的工藝景觀,或者,我願意說,是政治景觀——穆斯林進入索菲亞即施行消除偶像的龐大改造工程,每一天頂、每一牆面及無數轉角,伊斯蘭圖案逐一覆蓋了東正教鑲嵌畫,正廳將近二十米高處,在原來廊柱的東南西北角,懸掛著巨大黑色圓形板塊,數米高寬的伊斯蘭經文文句揮寫其上,猶如大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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