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歷和遊記

近年我竟寫了三篇長長的遊記,先前想不到的。我討厭遊記,閒來讀書翻雜誌,凡題目是某人去了某地、某國,便跳過不讀。為什麼呢,我說不出;自己去到某地某國,當然高興的,途中,歸來,滿心感觸,但從未起念寫遊記。為什麼呢,我也說不出。

木心幾次講起古人的遊記寫得好,我不懂古文,他所推薦的幾位作者,此刻忘了名姓,好像不是徐霞客。我曾問,徐霞客寫得好不好,他一臉又嫉妒又佩服的神情說:喔喲,都很會寫呢。

年少時倒曾讀過兩冊近人的遊記,一是郭沫若的《蘇聯紀行》,日記體,寫抗戰勝利後他給派去蘇聯出席和平大會,輾轉印度和克什米爾一帶,進入蘇聯,到了莫斯科,大會都快結束了,於是各處參觀。其中寫他在冬宮博物館無數西洋畫前匆匆一過,簡直「暴殄天物」,我渴望看名畫而不得,讀了好羨慕;又寫他去郊外參加俄人聚會,親見不少男女光著身子下河戲水,我便格外地驚異而羨慕了。

另一冊薄薄的遊記是郁達夫記述的浙地名勝,寫日暮行舟,船槳怎樣在幽靜的水中發出「勾」的一聲;又寫從杭州哪座山下來,路邊有茶葉蛋攤子,他竟「連吃了五六個」,令我大驚訝,我們那時,半斤雞蛋也得憑票,做飯時取一個,汆湯,炒飯,隔水蒸,盡量弄得它膨脹而稀釋——讀到這筆,我當下口水分泌,也就由此知道郁達夫的時代,買蛋無須憑票。

那兩本遊記忘了跟誰借的,都是民國舊版。七十年代郭沫若尚在世,要知道《蘇聯紀行》仍未銷毀,必定嚇煞,因日記中分明寫他動身前「蔣委員長」致送三百銀元,使他如何感激。

這十餘年來,不識深淺,我應別人的邀請寫了許多雜稿,都是早先從未妄想言說的話題。三篇遊記的起因,是奧運會那年,小友王肇輝引《華夏地理》主編葉南兄找來,說是每年撥幾個星期,任選某國,走走看看,歸來寫成散文給他用。當其時,要緊的話是不宜說了,我心想,此後寫點無關痛癢的文字吧,便應承了。但遊記該是怎樣寫法呢,葉南說,雜誌的文章無非套路,你放開了寫就好。

於是二○○九年選了土耳其,二○一○年選了俄羅斯,二○一一年走訪德國與匈牙利。每成一篇,葉南,果然不刪一字,刊用了,之後便商議下回去哪個國家。當年羨煞郭沫若能去蘇聯,何曾想如今歪在咖啡座與葉南兄數一堆國名,挑挑揀揀,好奢侈!印度、伊拉克、阿富汗、波斯國,我都蠻想去,那裡的古代藝術好極了。但最後商定:二○一二年去義大利托斯卡納地區,文藝復興早期壁畫隱在幾個小鎮,無妨弄個專題……轉眼年底,卻聽葉南兄平靜地對我說,他辭職了,理由呢,大約是他的思路不合雜誌慣例,以致經費已難獲准。我心下歉然,暗想,那幾篇漫無邊際的瑣談,怕就是不合慣例的導因吧。總之,本想至少周遊六七國,積攢八九篇,待筆路漸漸順了,或可湊合出本書。現在提前結集,就只得這麼三篇。

也好,若是年復一年寫遊記,成何體統——雖然我的寫作,向來不成體統的。

木心先生上文學課,常會說,今後諸位走訪列國,必要熟讀該國的人物與史跡,有備而去,才是幸福的出遊。他自己就能摘取書報刊載的各國掌故,點染鋪衍,寫成詩作與散文——但從不寫遊記——又據說,秦暉先生有一癖好,也可謂異能,即平日遍查各國的地圖、都城、名勝、史實,隨口說出,令異邦客人好驚詫。人的才智,實在勉強不來,這類神遊的知識、知識的神遊,我偏是天生不會。或許長年浸染寫實繪畫的緣故,我非得親眼看見了什麼,這才算凡事有了分曉——上路了,葉南總會塞一本該國的旅遊指南給我飛機上讀,我便臨時抱佛腳,鄭重地讀,但那是一本書,不是活的國家。待飛機落地,入了賓館,然後抬腳走到馬路上,我於這國家的認知——倘若走在馬路上也可算作認知的話——這才剛剛開始:直白地說,新到一國而使我油然動衷的一刻,正是無知。

無知而旅行,寫成遊記發在專門刊物上,多少涉嫌放誕:《航向拜占庭》上篇甫告刊出,讀者來信即在下期跟進,大意是說,除了普通遊客的「長吁短歎」,這篇稿子並未提供地理知識。這是坦率的批評,我很慚愧:讀者尚且求知於遊記,我無能提供,又不肯讀遊記,我於知識,究竟是何居心?此刻坦率告白,三篇遊記稍許引述的「知識點」大抵來自到處銷售的旅遊指南,或請葉南兄查了資料發過來,我的伎倆,不過用自己的詞語略略攪拌,彷彿早經知道的樣子。此外,我是以畫畫的所謂「寫生法」,以文字描摹所見而已:「所見」,便是我的「知識」,但這是遊記麼?

托爾斯泰是俄國人。他的產業與莊園名叫雅斯納亞.波利亞那,並死在那裡——憑這類算不得知識的知識,我率爾寫起遊記來。寫起來,一路發現不知道而該知道的人、事、物,委實太多。善求知的人,好奇、心細,且擅命名。那年老友劉丹請我與木心出遊英倫,住一座都鐸時代小城堡,庭院有草,低矮地攤開著,姿態煞是溫婉,木心便向主人問這草的英文名,隔天笑瞇瞇告訴我,他想出了漢譯,可稱「佳侶草」,與英文對應,果然恰切——可惜我早忘了那個英文詞——這回去土耳其,以弗所希臘遺址到處是柔和細密的一種草,團團簇擁著廊柱的石座,每一看,我會心動,但絲毫不想到細草的名目,只顧抬起相機,摁下去,和所有遊客一樣。

是的,這本集子的排版弄了半天,複讀一過,作者不過就是一位遊客。遊歷的勝境,異國的想像,原是自己的事,歸來看照片,彼時彼地的那份真意,其實消失了——遊歷中最是感動的經驗,也寫不出來,寫出來的,難免是選擇性追憶,且為文句所編排,轉為專供閱讀的稿面了。人嚮往某地某國,或憑空神遊,或親履斯土,各有各的經驗,此或許人會寫遊記,此也何以我總不願讀遊記,然而我竟寫了。好的遊記該怎樣寫法呢?三篇絮叨,只嫌過於用力,過於動情,這可能是犯忌的:你的感情,何必麻煩讀者?譬如我愛托爾斯泰,兼及他的草墳,但是現而今,幾個青年願讀《戰爭與和平》。

謝謝葉南兄賞我三次機會!謝謝每次和他陪我前往的王肇輝!他倆沿途嬉鬧,打發時間,只為不驚擾我的夢遊,再三等著我從景點推遲的回返。我也謝謝雜誌社負責攝影的任超,他總有辦法迅速弄到拍攝名人故居的准許。夜裡,選定餐館,點菜叫酒,當然是愜意的時刻。伊斯坦布爾有種海魚,一尺長,只是烤,不敷油鹽——對了,順便一提:我也不愛讀描述美食的散文,而這類散文大致有涉異域和遊歷。為什麼讓人知道你吃了什麼?那烤魚嚼在嘴裡的滋味,能描述嗎?

話說回來,數落異國的風俗,是該點到美食,只是我的情形正相反:每次遠遊歸來,米飯青菜,倒發覺自己尚存半份愛國之心。這算是愛國心麼?木心——我又想起他了——是這樣表述的:那年自英倫回,出機場,先到我家夜飯。桌面也就擱著炒豆芽清蒸魚之類吧,連續數周的西餐,這是頭一頓中國飯菜。木心良久不動筷,半晌,他那樣緩緩地搖頭笑道:「哎,難為情,真難為情。」

我記得木心駝著背,看著飯菜的模樣,記得他由衷歉然,果真有點羞慚的神情。但我們吃這餐飯時,並不在中國,而是紐約。

二○一三年十月十五日寫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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