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感謝 代後記

我一生粗魯無文,書又讀得少,根本不是塊寫文章的材料,不知為什麼竟對新詩著了迷,迷得寢食難忘。

進入中年後,多讀了些詩友的作品,越發覺得自己不成材。一發火,把二十幾年的心血一下子扔掉,像當年長途行軍路上扔掉破草鞋一樣,一點也不痛惜,一點也不眷戀。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提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男子漢行徑!?

放棄詩以後,我不再見詩人,我儘量躲避著一班詩友,縱然碰在一起聊天,我也絕口不提詩文這檔子事。

有朋友說我夠殘忍的,幸虧我沒有交到女朋友,否則準會有天被我甩得遠遠的。不過我還是不能做到那麼絕情,暇時還會翻翻詩友的作品,太上都不能忘情,何況我這個凡夫俗子!

生病後半年,能拄著拐杖走路了,但談話還不甚清晰,似乎舌頭漲大了不止一倍。這場病使我成了殘廢不談,針灸也花了我半生積蓄,朋友們眼看我即將瀕臨斷炊,發動了捐助,總共捐了五萬多元,托好友姚曉天兄替我放低利貸。另外好友趙一夫「利用職權」弄些照片登在「軍民一家」月刊上,稿費算在我的名下,我就靠這些錢維持到今天。但我再也沒有錢去作針灸治療了,我知道這種病雖有錢也使不上勁,乾脆任它自然發展去,我相信了天生天滅,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宿命說法。

以後頭腦清晰些,說話也清楚些,我原先服務的單位要我寫點廣播稿——那當然也是一種救濟——每個月有七八百元的收入。

好友們都異常關心我,時常想濟我一把,但我無法收下——憑良心說,他們也夠窮困的,我花他們的錢太過殘忍;因此我每次外出,儘可能的把家中所有的錢都揣在懷裡,——連鎳幣也算上;如有朋友問我有何困難時,我馬上把所有的錢掏出來給他看,證明我並不窮,身上經常揣有好幾百塊。這其中我更特別感謝的是王少雄先生,他和我僅有一面之緣,隔了廿幾年,如今即使對面相逢也不相識,他卻遠從左營捐了三百元給詩人羊令野先生,囑他轉交給我,我收下這筆錢,老淚縱橫的難過了一晚上,我告訴家裡,這些錢要一元當一萬的使用;另外,老友盧克彰的太太女作家心岱女士在民族晚報寫專欄,也替我呼籲了一下,有兩位無名氏的讀者先生捐了七百元來,到今天為止,我還未領這筆錢,一來我不知人家的尊姓大名,二來事實上還有比我更苦,更迫切需要濟助的人——假如我長期不去領,我想報社會把這筆錢轉贈慈善機構的,那麼,這七百元仍然達到了救濟的效用。

有天在國軍文藝中心和詩人羊令野,作家鄧文來以及業餘金石家黃俊濤三兄閒聊,他們鼓勵我寫點散文,多少也可補貼點家用,我說恐怕寫了也沒人要,文來兄說:「交給我,祇要你寫。」;俊濤兄則在一邊用激將法激我,我知道他們的用心,我答應試試看。那時文來兄是中華文藝的總編輯,老友夏楚兄任主編(以後夏楚兄升了職務,主編由張默兄接替),縱然寫得賴一點,他們也可以將就些。

起初根本未想到要連載下去,只能寫一篇算一篇,以後寫了五六篇,朋友群中有疏落的掌聲,人是需要鼓勵鞭策的,我就在好友們的鼓勵打氣之下,寫了十來萬字。我知道這些采聲都是發自惻隱之心的。

連載期中,老友司馬中原和詩人菩提更不時鼓勵,司馬並說將來一定要給我介紹出版,另外姜穆兄、羊令野兄更是拍著胸脯說要負責賣掉。使我更是感奮交加。

那天晚上,景彊老弟和隱地兄聯袂到舍下來,劈頭就說要買我的稿子,並預付版稅,當時頗為窩心之至,但我說要取得中華文藝社長司馬中原的首肯,一則文章在中華文藝連載的,同時他也答應替我介紹出去,做人總不能忘恩負義,否則哪還算個人!?

在電話中說明了來意,司馬一口答應了。但我又替隱地兄擔憂起來。民國五十一年,我在香港出版了一本薄薄的詩集——五月狩(此書在臺沒有發售)害得我的好友慕容羽軍先生和雲碧琳小姐賠累不堪,他們也寄了二十五元美金的第一版版稅給我,但這第一版就這麼壽終正寢!因此我想把本書賣給不相識的生人,賠了本,心理負擔較小,熟朋友則不同。隱地兄真有點膽大妄為,不過賠了本可怪不得我,是他們自找的。

我是個粗魯無文的人,不過我崇尚真實,這本書唯一的可取之處也許就在「真實」二字。

青年朋友們可能不大喜歡這種文章,不過我倒希冀這本書的主要讀者還是青年一代,他們讀了會瞭解中年一代失學和失去家庭溫暖的悲楚,了解中年一代槍林彈雨中的奮鬥以及求生存求活下去的掙扎。我一生沒有雄心大志,也從不為自己樹立一塊奮鬥的碑石,只求活得有意思一點,瀟灑一點就心滿意足。而上蒼偏叫我活得這麼窩囊躐蹋。

我還有好多材料未曾挖掘出來,我會慢慢地挖下去,寫下去。腦子生得笨,寫的速度很慢,每天二三百字,但每週我要停下來思索三四天,若是第一本賣的好,我預定明年年底可以寫出下一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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