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臺子戲

在臺灣風靡一時的黃梅調,發源於湖北,卻盛行於皖南,我們家鄉沒有自己的戲,徽腔雖然有名,但已式微,菁華已被其他地方戲竊去,因此我們只能唱唱人家的戲。

黃梅調(家鄉稱黃梅戲)有大戲與小戲之分,大戲即唱整晚一本,演足四五個鐘頭,都是苦戲,有點像臺門的歌仔戲,男女主角都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成個淚人兒,台下的觀眾也一個個眼紅鼻子酸,完全打成一片。觀眾都是婦女,這時候男人們正在賭桌上搏殺,待正戲告一段落,婦女們紛紛撐著麻桿子火把打道回家時,牌局也接近尾聲了。沒有長輩和婦女孩子們在身畔,才可以瘋得起來,推莊的莊家把三十二塊牌九往桌子中央一推,說一聲「看戲去」,這一夥便拆了。

戲台上戲雖早演完,卻還是不吹嗩吶,還是小鑼小鼓的撐著,等著。等什麼呢,等贏了錢的大爺們另點幾段小戲。凡小戲皆葷皆黃,所以不宜婦女小孩和長輩們欣賞,這是約定俗成的規定的男性時間。小戲要出錢的人另點,那多是今晚上荷包裡裝滿了錢的勝利者,戲碼常演的有小寡婦上坆,打櫻桃,打麵缸,打花鼓,小尼姑思凡等折。

據說這種小戲的賞錢,並不亞於大戲的聘金,而且便由演員們分彩,班子老闆不抽成,所以格外賣力,格外卯上,以致黃者更黃,葷者更葷,有的簡直不堪入目,葷得耳朵裡都可沁出豬肉來。小放牛本來是一齣頗正經的風趣小戲,牧童和牧女在這時卻變成意識流的春宮中的男女主角,小尼姑思凡,簡直把尼姑賤得像路柳牆花。這才對男人的口味;掌聲中不時夾號著尖聲吼叫。俗語有謂:輸錢的捧場,贏錢的打賞,手絹裡裹著銀元銅板猛向台上砸,俗叫打彩。唱這種戲的時候,賣小吃的攤子也暫時歇了業,站在板櫈上看個究竟;以致滷菜攤的一隻燒雞不翼而飛,賣牛肉麵的一大塊滷牛肉也突然鴻飛冥冥,老闆也顧不得這麼多,伸長脖子看戲要緊!

也許今天的小戲戲碼,和昨天一樣,但樂此不疲的男人多的是,幻想著也許今晚的戲會有更葷的出來。

黃梅戲很少有女演員,有的也大多是唱正旦;正旦也者就是一唱就開了水龍頭那樣的哭個沒完的苦旦也。因為男女主角全是赳赳大丈夫,所以葷起來便葷得菩薩閉眼,佛主皺眉。反正也沒有女性觀眾。黃些葷些要個什麼緊!

唱黃梅戲不是什麼佛誕,菩薩生辰或祭天祀祖的正經大日子,那是在農忙後的一種農村娛樂。要是大日子,一定請外地的京班來演,京班的人多,要搭大檯子。黃梅戲,演員頂多十個人。京班的人數最少也得四十個人才夠,不然那些文臣武將,龍套下手,哪能夠分配?

請京班要到蕪湖南京去請,但是人家一聽說沒火車汽車可通,付多少聘金也聘請不來,所以祇能請小京班,小京班都是毛頭小孩子,還在科班受訓練,這種旅行演出,一方面找點外快,一方面也是讓孩子們磨練,磨練,多見見場面。

小京班演的多是三國戲,飾周瑜的只七歲,藝名就叫七歲紅,演孔明的才九歲,其他的也都不過十一二歲的,那個唱孔明的小鬚生真有玩藝,嗓子好,功架好,動作斯斯文文,真像是個漢丞相、蜀軍師。

唱周瑜的那個小鬼頭,演黃鶴樓的時候,他要殺孔明,背著孔明拔寶劍,小眼睛圓睜,牙齒磨得格吱格吱的響,真傳神!祖父很少看戲,每看他,必賞兩塊銀元,那個七歲紅,在我鄉可真紅了一陣子,不請則已,請了必點有周瑜的三國戲,否則便不算唱了一台小京班。

民國三十七八年,我在高雄要塞當兵,有個叫正義京班的在壽星戲院演唱了很久,這個小京班也不錯,其中最有名的是個小老旦叫小張春秋的(後來改唱青衣)真了不起,海報上有她的戲碼,一定是個大爆滿,老闆是張遠亭,帶領的小娃娃們有六七十個,演鐵公雞一場,就上了六十多個,那場面真壯觀,比目前的小陸光、小大鵬還耐看。

如今這些小娃娃們全長大成人了,演武生的叫小張遠亭,(現在改為張遠亭)唱青衣花衫的叫小張艷秋,唱老生的叫小張叫地,(是不是對仗蓋叫天而來?不得而知。)還有一個演小丑的叫什麼忘了,我忘不了小張叫地演北漢王那齣戲,唱的是麒派路子,很感人。而小張春秋的「岳母刺字」,依我這個外行看來並不輸於杜夫人,當時中華日報南部版,稱她為李多奎以後第一個老旦,在我這個外行來看,此詞並非溢美。

以後這個正義京班一直在南中部演唱,他們移到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從高雄、鳳山、臺南一直跟到嘉義。再往北就不行了,因為要宿夜,那可不行,因為第二天六點鐘一定要參加早操。

在我們家鄉有什麼喜慶大事,一定請京班來唱臺戲,即使請不到也要僱個「托菩薩」班來點綴一下,托菩薩班比野檯子戲更簡單,更省錢,不必搭戲台,把布蓬扯開,圍個圈子便成,後台與前台,一共不過一丈方圓,後台比前台還大,因為有十幾個大箱的「托菩薩」,托菩薩就是木偶,一尺來長,腳下是三根棍子,頭和左右手各一根,由演唱者托著唱,動作好的頗可一看,動作不好的,則任何人都可在布幔後面托一個。

我們後山上游徐村,便有一個托菩薩班,唱的也是京戲,文武場的人馬比演員多一倍,因為演員只有三個人,唱完張飛便托起周瑜來——那個放下罵曹的徐母接唱太真外傳,一人身兼數職,若有下手龍套等那更簡單。托到前台,轉半圈往兩邊的竹桿上一掛便成。

唱這種木偶戲,每年二月初二一定有,因為這是土地公的誕辰,土地廟小,唱台大戲也不相稱,只有托菩薩戲最相配,俗諺:「大配大,小配小,托菩薩只配土地廟。」

木偶戲我看過不少,最見手上功夫的是江蘇如皋的;最不堪入目的是台灣的布袋戲。如皋的木偶戲除了嘴巴不能發聲之外,其他功架、水袖、甩髮無一不似真人。而布袋戲卻毫無藝術水準可言。

除了京班,托菩薩,和黃梅戲之外,每年冬天(十月間)祠堂門口,必定要唱一台目蓮戲,這種目蓮戲唱腔,在外地從未聽到過。一唱至少三天,稍多一點是七天,再多一點是廿一天,更長的唱七七四十九天,這是最隆重的一種。但很少人看過這種連續四十多天戲的,戲碼只有一種「目蓮救母」,這種戲可長可短的原因,是其中可加減鬼怪故事,故其伸縮性很大,一般來說還是三天為宜,因為緊湊些,故事交待得快,若拖長了便像現在的電視劇一樣,猛摻水,看得人大倒胃口。

目蓮戲鬼怪很多,人也不少,但真正唱的人只有一位目蓮僧和他的母親,最後三隻眼睛的聞太師送鬼時也唱幾句,其他閻王判官牛頭馬面夜叉小鬼全祇張口唱最後一句的和聲,戲很單調,但恐怖氣氛卻十足:不但滿台是鬼,台下也是鬼影幢幢陰氣森森,好不怕人!到處都是紙錢堆,用草薦搭一個小蓬,插上一支帶竹葉的竹桿,竹桿上掛著剪的紙錢,地上燒著的也是紙錢,點著一盞忽明忽滅的香油燈,(那天不點青油,規定要點麻油,因為麻油鬼可以吃。)地上灑滿了紙馬,(黃裱紙印上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名諱和尊容。)的確是陰風慘慘,如碰上下雨天,那更怕人(下雨天沒有多少人看戲,連唱戲的人也有點心寒)。

一般人只看到目蓮母親遊完十殿就打道回府,一直要等到最後一天聞太師送鬼才再去。聞太師開金臉,三隻眼睛,額門上那隻假眼中塗的是硃砂,右手托的是一根鋼鞭,鞭是桃樹枝削的,串上一百○八張紙馬,便表示聞太師是三軍統帥可以指揮天罡地煞來驅鬼逐妖。這真是鬼話連篇,活見鬼了!

聞太師送鬼是大事,家家戶戶門口都備了紙馬,擺了香案,十歲以下的小孩被關在小房間裡,連廂房都不準邁出一步,為的是怕被鬼拘了魂去。這沒關係,有聞太師在,保證死不了人,如果真是死了,那是命中註定要夭折,怨不得聞太師法力不高。靈藥是聞太師金臉膛上第三隻眼睛,是一堆硃砂,抹一點給抽筋受驚,昏迷不醒的小孩(嬰兒最多),吃了就好,魂也收了回來。收不回也沒關係,反正聞太師只有最後一天才有戲,他住在祠堂裡等候大駕,很容易一找就找到。他會在你府上施法驅鬼,再給你一包硃砂,這可不是臉膛上抹下來的。

收魂是聞太師的額外收入,也是意料中的收入,全戲班的人都可分攤到一點。不過很妙的是窮苦人家的兒女很少被鬼拘了魂去,泰半都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少爺,人家有錢,拿得出「贖金」來,我家不遠的四甲首富張星階的兒子張文虎,比我小兩歲,年年唱目蓮戲,年年被鬼拘了魂,也是年年被聞太師救回一命的。

窮人家的孩子大多是窮鬼轉胎,鬼也嫌惡窮鬼,再拘魂也搾不出什麼油水來,所以乾脆懶得去打擾。祖父最不信這個邪,老人家有點中醫常識,知道硃砂是安神藥的一味主藥,他相信是戲班子裡的人攪的鬼,但是這個鬼究竟是怎樣搞的卻不知道。

小孩子去看聞太師送鬼,是史無前例的,只有我祖父撐著火把牽著我到處亂轉。

送鬼是送到河灘邊,那兒早搭了一個小草薦棚子,擺了七付杯筷、七炷香、地上插著七根竹桿(何以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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