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

我七歲啟蒙,讀了半冊三字經和百家姓,被送入縣立後山中心小學就讀,讀到四上,祖父坐轎子經過學校廣場,看見老師帶著孩子們蒙著眼睛做遊戲,認為太不像話,勒令退學,送到鄉儒「進」先生處讀私塾,進先生教書認真、嚴格,聞名於鄉里,動輒用戒尺打手心,揍屁股。罰站罰跪是最輕的處罰,一罰就是半天,我一聽就汗毛全體肅立,滾在地上撒賴,那也不行,祖父的話,誰都不能違拗。那就認命吧!進學的第一天,我身穿黑直貢呢長袍,外罩陰丹士林罩袍,頭戴黑緞瓜皮帽,腳蹬華達呢雙槓子鞋,儼然一派讀書人的派頭。當天由祖父親自押了去,送上一份大紅拜帖,一進門就先向孔子牌位磕三個響頭,再向老師磕三個頭,拜師大典於焉完成。

老師諱文進,號暵初,族人統稱進先生而不名,外人才稱暵初先生,老師是個老童生,有一年去府城考秀才,中途得了絞腸痧,廢然而返,回家後埋頭苦讀,以期一考即中,那知準備充分正待一顯身手的時候,武昌起義成功,宣統皇帝遜位了。

老師氣得直跺腳,因為這一革,把他的秀才希望也給革掉了。那以後的舉人翰林當然更別談啦!這一切希望全泡了湯,只有喝酒抽大煙了。

老師常說:「建立民國我舉雙手贊成,但我反對廢掉科舉,廢掉了科舉,那讀書還有什麼用呢!」

在那時候,學而優則仕是讀書人的唯一出路,秀才沒什麼了不起,既不拜官,也不派職,但沒有秀才的功名就不能考舉人,一如沒有高中畢業文憑不能考大學一樣。考上了舉人,就有派官職的希望,可以當個縣尉、縣丞什麼的,那是有職有品的,可以神氣一下了。若是考上了進士,而且又是三十名以前,馬上就可直放知縣,那可是七品官啊,即使不直放,在翰林院當個編修也是很威風的。老師回憶著說:「當他還年輕的時候,官莊出了一位翰林,知府大人親自來送匾,上匾的那天,全府的各級官員和各縣的翰林盡來道賀,五顏六色的頂子耀得眼睛發花。」我的老師看得眼紅,發誓要考個進士,若是能考個前四名,狀元、榜眼、探花、傳臚,那更是光宗耀祖,可惜清朝皇帝被推翻了,老師的希望落了空,終其一生他還是個老童生。天天祇有斟酒澆愁,抽大煙取樂。成天長吁短嘆,怨天尤人。

老師的學問可真有學問,詩、詞、歌、賦樣樣來得,一手字也寫得好,寫詩尤其拿手,時常和縣裡的幾位猢猻王會文,筆筒子裡做幾十個籤,推舉一位做詩宗(鐘),拈出一個籤,詩宗唸出來,大家搖頭晃腦的在沉吟,以一炷香為準,香盡,詩尚未作完的便要受罰,先交卷的便受到恭賀。

老師的詩才敏捷,常常香尚未燃到一半,他便已寫好了,據說當時寫得最快也最好的只有兩位,一是左杏村先生,一位是家師,這是不是老師的夫子自道,我們不知道,當時誰也未看見。不過杏村先生很有才名是全縣都知道的,他在左村教書,兩人不但是詩友、文友、酒友,也是道友(都有阿芙蓉癖),兩人時相往返,吟詩論文,倒也怡然自得。

當時鄉中能供得起兒孫讀書的,只有兩個去處:不是左先生處便是進先生處。

進先生的私塾取了個塾名叫培英學塾,他沒有功名指望,便在鄉中培育些英才,以報效鄉梓。但鄉人中很少有遠大眼光的,做生意的祇指望兒孫能記一筆帳就行,種田的能認得自己田契上的大名就心滿意足了。

培英學塾分甲、乙、初三班,甲班都是「大」學生,年齡有二十齣頭且已結婚生子的,初班都是啟蒙班,讀讀人、手、足、刀、尺,人之初,趙錢孫李什麼的,老師最怕教這些小蘿蔔頭,他們尚未離開乳頭,(鄉下人斷奶斷得晚,普通都吃到七歲,我自己到六歲才斷,)或是剛剛離開乳頭,罵也罵不得,說也說不清,老師的面孔還沒板起來,小蘿蔔頭已經嚇哭了,等到老師舉起戒尺,他們的尿已撒滿一地;老師對他們簡直一籌莫展。甲班的學生稱經學生,他們已經讀經了(書經、易經、詩經、春秋、左傳),年齡也一大把,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好多已經初為人父,智識的竅已開,什麼事一點就通,因此老師願意教甲班的,乙班的學生最是參差不齊,從十一、二歲到十七、八歲不等,教學法也得因人而異,上書,有的上三四頁,有的上半頁,讀的書也不一樣,我剛進學,第一本書是初級論說菁華,以後是論語孟子,幼學瓊林,千家詩,比我高一點的讀中、高級論說菁華,古文觀止,幼學瓊林,唐詩三百首,雪鳴軒尺牘,每逢一、四、七開講,二、五、八作文,三、六、九寫詩,經學生課程著重於開講、作文,我們則著重於背誦。背書是學生們最痛苦的事,不管讀到第幾冊,都要從頭背起,上到第十課還得從第一課背起,每天上午十點背書,速度很慢,一上午只能打發兩三個人,如果乙班學生不多,三兩天也就清潔溜溜。

輪到誰,雙手捧著書,往老師桌上一放,背轉身去便邊搖邊背起來,老師閉著眼睛假寐,裝著沒聽,但你可不能打馬虎眼,給察覺到準會有一頓戒尺好吃!

戒尺是一根毛竹片子,既寬又厚,打在屁股上又痛又麻又辣,挨揍時,老師怒說一聲:「搬櫈子來!」那是你大限已到,玉皇大帝也救不了!櫈子搬來,放在先生座位一側,雙手扒開褲子(大家都穿開襠褲)趴上櫈子,口中還說:「請老師責打。」老師一鞭下去,直痛得殺豬般的吼叫,白白的小屁股蛋上,馬上鼓起一根兩寸寬的紅板印子。打完了,再把櫈子搬回去。老師把書本子順手一扔,扔多遠就多遠,若是用力扔到了天井裡,那你便得跪在天井裡的青石板上背個夠;什麼時候能背,什麼時候再來,不過這一次要準備得萬全,否則小屁股蛋上會多挨幾板子。

有個叫徐夏先的同學,鬼點子最多。老師的位置在正廳,我們乙班的學生在左廂房,隔著一層板壁,有一個小洞,可以窺見正廳的一切;有人背不出,便向洞口打手勢求援,十幾個學生便大聲吼起來,背書的學生背個什麼或根本未背,只是身子在搖動,老師根本聽不見;這個法子也行之有素,後來還附添了輔助辦法,如果老師沒有假寐,而聚精會神地聆聽學生背書,那就必須採用輔助辦法。

廂房裡的人無法知道背書的人究竟背到哪裡,但背的書卻可看出形狀,例如幼學瓊林本子特別大,中間有根橫線;千家詩的本子薄,論語孟子本子小而厚,一看便知;那麼大家無條件支援,搬出同樣的書來,看看打開的厚薄,略知道背到哪裡,便從那兒大聲唸起,背書的人便跟著唸並不用背了。有時老師也會提示一二,譬如背唐詩李白的「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這一首詩,背了第一句卻記不起第二句,老師提示一句「桃花!」廂房裡的人聽見了,馬上「煙花三月下揚州」,再笨的人也會跟著派司背下去的,如此這般,我們以後背書便很少挨打,這多虧徐夏先的鬼點子,不然屁股上不知還要多挨多少板子。

也許老師的舊式教法有點不合時宜,但我現在覺得背書制值得發揚,不過必須善予選擇,兒時所讀的書,至今猶依稀成誦,例如幼學瓊林的:「知欲圓,而行欲方。膽欲大,而心欲小。」「揚湯止沸,不如去火抽薪;臨淵羨魚,不若退而結網。」等等,當時囫圇吞棗、似懂非懂,現在回憶起來,便覺意義無窮,也受惠無窮,這不能不歸嚴師督導之功。

鄉下人素無大志,種田的只指望兒子能看得懂田契,經商的能記帳打算盤,寫一封家書便已滿足,加上科舉已廢,老師也意興闌珊,所以到了甲班,便只望領悟,放棄背誦了。

老師採用的課目也注重實用,如論說菁華、幼學瓊林、雪鴻軒尺牘、古文觀止等,但我覺得雪鴻軒尺牘,除了飽學之士風雅一番之外,實用價值不大,現在如有人寫這種信,不被人叫做怪物才怪。詩人周夢蝶在幼獅文藝上連載的悶葫蘆居尺牘,仿的就是這種調子,且頗得其神韻。但這是詩人的遊戲筆墨,文學性高於實用也。

我的老師很喜歡此道,經常用這種體裁寫信。最特別是受信人的大名落在最後,款式我已不大記得了。大概是這個樣子的:「涼秋九月,金風送爽,誠持鰲把酒,賞菊吟詩之佳令也,謹訂於某日某時某地,持得自釀一罈,肥鰲數隻,擬與╳╳仁兄大人謀一醉,豈不快慰生平哉,乞盼玉臨,萬勿卻誤,╳╳頓首百拜。」

我擬的這種樣式已經太膚淺,太白話了,內行人看不上眼的,那如果是桐城的手筆,必定是詞藻典麗,對仗工整而酸氣沖天了。

我的老師時常下這種請帖,對方勢必也是雅人,唯雅人才作雅事,也唯有雅人集會才稱得上雅集。儘管是一壺燒酒,一碟花生,幾隻螃蟹,所費無幾,儀式卻是隆重無比的。喝完那壺酒,必然有一點酒意,在微醺狀態下吟吟詩不是很自然的嗎?於是大夥兒搖頭晃腦地吟哦起來。到這個時候,我們這些侍酒奉餚的弟子們才能獲得片刻假期,到山上採毛栗子去了。(一種野生的小栗子,和大板栗一模一樣,只是具體而微。俗稱毛栗子,秋天才有。)老師是位書法家,他喜歡寫小楷,很少寫擘窠大字,過年寫春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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