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徒生涯

我從十歲這一年便開始走噩運,那一年,母親、祖父、幼弟相繼去世的去世,夭逝的夭逝,剩下一個比我小三歲的妹妹相依為命;父親在母親去世不到三個月,就娶了繼母進門,繼母是再嫁的,帶了個在娘胎裡就殘了左邊的拖油瓶妹妹來。繼母進門時,父親就命我叫她母親,我抵死不答應,結果挨了一頓細竹條,打得遍體鱗傷,父親還要去拿粗棍子,被剛趕來的二叔祖奶奶搶去,救了我的小命。

繼母進了門,第一件事便是剝奪了我的讀書權利,她不讓我讀書的理由是:讀書不如放牛,放牛不如賣給別人家,而且還要兄妹兩人一齊賣。幸虧當時家鄉收成不好,戶戶鬧窮,而且誰家沒有一兩個小蘿蔔頭?

沒有被賣掉是僥倖,但家中不能久留,繼母視我兄妹為眼中釘,必欲拔之而後快,但我不會放牛,我懇求二叔祖奶奶設法,二叔祖奶奶為我到處求人,求他們帶我出去學乖(即當學徒),結果找到一位轉彎抹角遠房親戚,帶到鄰縣孫家埠鴻昇油坊去當學徒。

由家中到孫家埠,大約兩百華里出頭一點,走路要走三天,這三天路程還得把握好,不然中途沒有宿頭。那時我父親在蕪湖做生意,但他在信中默許了這件事,我們便這樣上了路,臨行時,姑母、姐姐踅著小腳從幾十里外趕來為我送行,並各贈我兩塊銀圓為我做盤纏;二叔祖奶奶也送我一圓,並為我湊起來,換了張交通銀行(五元券),姐姐把它縫在破棉襖裡,走到新田山上遭到剪徑的土匪,同行者都被洗劫一空,我卻安然無恙,僅僅被拿去一雙新布鞋,這不能不歸功於姐姐的心思縝密。

一般的規矩,當學徒是三年,三年內不支薪水,完全是義務勞動,一切穿戴鞋襪都是自備,好處是管吃管住。三年後出師,出師任半作,這是介於朝奉和學徒之間的職位,有薪水,不倒尿壺,卻也受大朝奉和賬房先生的喝斥。

三年學徒俗稱吃三年貓尿,其苦難可想而知,其實在三年內祇是做些粗活,如掃地、上下門板、倒尿壺、打洗臉水、伺候添飯等雜務,除了晚上或下雨天生意清淡時,跟半作學學打算盤之外,就是聽朝奉先生們的使喚了。

當學徒第一要務是倒尿壺,朝奉先生越多,我們學徒就越倒楣,鴻昇油坊前棧裡有廿一個朝奉,一個賬房,兩個大二管事(正副經理),一個人要倒二十四把尿壺,一手一隻,往來要跑十二次,樓上有十八個朝奉住,一隻手扶活動梯子,只有一隻才能拿尿壺,那就得上樓下樓三十六趟,油坊裡有兩個學徒,單雙月輪流,若輪著我倒尿壺,他就負責抹櫃檯、掃地、洗茶杯茶壺等工作,全店有十五把水煙筒,兩盞煤氣燈和十七八盞煤油燈,燈盞罩都要擦得通光雪亮。水煙筒是銅製的,每天早上要滾開的鹼水沖洗,再磨磚灰,用以擦拭外部,這也是件大工作,一整雙手都是煙屎臭!

朱子家訓第一句就是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其實我們起得比朱子家訓要早得多,雞叫第二遍,我們兩個就得窸窸窣窣摸床而起,輕輕地下樓,到廚房去燒開水,輕手輕腳地燙水煙筒,若是驚動了大管事,我們兩個準有一頓雞毛撣子吃,倒尿壺是天亮以後的事,有的朝奉起床較遲,若是他要小解,而我們又把尿壺提早提走了,他會在樓上急得跺腳直跳,又少不了我們一頓排頭,不過朝奉先生都比較好,他們也都是吃過三年貓尿慢慢熬著爬上來的,所以都對我們有一份自憫性的同情,很少對我們疾言厲色,即使動手,也都是用「角栗子」(五指拳起,手背朝下,以中、無名兩指擊頭,用力擊之可以擊起兩個大肉栗子,三兩天內消不了。我鄉大人打小孩,差不多都是這種招式。)意思意思。很少動用雞毛撣子。

動雞毛撣子的似乎是老闆管事的專利,他們為了施夏楚施得徹底,同時為了保護自己的手掌,往往都是倒著拿,他們手持的是有雞毛的一端,光禿禿的籐條,打在頭上背上,就像無數根火箝子往肉裡戳一樣,混身火辣辣的痛,當撣子落下前,不自覺的想到要保護頭部,就用手臂去格擋,所以一頓生活下來,臂與手到處都是墳起的一條條傷痕,半個月都消退不了!半作丁先生告訴我們倆,他以前也經常挨打,卻沒有我們挨得兇,我們除了羨慕丁先生外,就只恨自己晚生幾年了!

半作丁先生已經熬出了頭,卻也經常挨角栗子,他已經二十齣頭,並且結婚生了孩子,居然還享受這種非人待遇,連年紀最大資格最老的朝奉吳先生都搖頭太息不已!

吳先生是鴻昇油坊的三朝元老,打鴻昇油坊一開張他就當最年輕的朝奉,一直當了四十多年,還是升不到賬房先生,他為人很好,對我們下人尤其體恤,大管事打我們時,祇要他在場,總會上前勸拉一番,所以難免手臂上也會掃著幾鞭子。大管事不在時,他會捋起袖子給我們看他的傷痕,我們倆個打心底感激他。在店裡,敢上前勸的人祇有兩個,除了資格最老的吳先生,就是賬房丁先生了。其實吳先生是位尊而言輕,大管事很瞧不順眼他,說句良心話,吳先生確是一位好朝奉先生,他看貨看得準,那一手袖吞金(一種心算術)更是獨步全鎮,就是愛喝一盅,又迂而酸,大概是他年輕時在家鄉開過啟蒙館的關係吧。事隔數十年也忘了他的大名了,祇知道朝奉先生們稱他為吳學究,或稱先生。(不連姓的稱先生,在我鄉是一種尊稱,大約就是老師的意思。)

吳先生看貨準、估價準,那完全是經驗累積的;鄉農挑來的菜籽(我鄉食菜油,即油菜籽所榨出來的油)、芝麻,吳先生順手從筐裡一抄,捏一捏,放兩粒到嘴裡嚼一嚼,就肯定的說一句:「三成」,他所說的三成,是乾性還差三成,少曬三兩天。如果潮得過份,他會斬釘削鐵的說不收。任憑誰來說情也不行,那個辰光,油菜籽奇缺,孫家埠有四家油坊,最大的是鎮西崔瞎子的崔家油坊,也是全縣最大的油坊,有十八個箱(製油的機械,一般只有四箱到八箱)。什麼貨都收,哪怕菜籽剛打出來還是青的,他家也要,只是價錢殺狠一點而已。四家油坊都在搶原料,而我們吳先生卻捨此不圖,堅持不收,硬逼著鄉農挑到別家去賣。把個大管事氣得直跺腳,大叫年初五非辭退他不可;但我們吳先生是三朝元老,有功於坊,眾家股東不會答應。

當學徒最苦的不是倒尿壺、擦洗水煙筒,而是搓紙媒子;紙媒子是用來點水煙筒的,我鄉有種草紙,黃黃粗粗的,是稻草製的,一刀三十六張,所以叫做三六裱,一張裁成十二條,每一條搓一根,一刀紙可搓四百三十多根紙媒子,當學徒進門第一天就得學這個,無論晴雨、寒暑,每天不斷地搓,不斷地消耗,年年如此,日日如此。吃了晚飯,生意就清淡了,這是我們學徒搓紙媒子的時候。夏天天氣熱,朝奉先生們全到後園乘涼去了,店堂裡就剩兩個小學徒在慢慢地搓,汗由額上流到眼睛裡,也騰不出一隻手去擦;蚊子成群的叮在大腿上,也只好任牠去吸血。我們最痛恨的是客人把紙媒子吹著了卻忘了去點煙,等到一根紙媒子燒光了才發覺,那比吸我們的血還難過。遇到這種客人,下次我們會點一根香給他,不再供應紙媒子。任憑大管事的用雞毛撣子揍我們也不管,因為每一根紙媒子都是我們的血汗換來的,絕不容人蹧蹋。搓紙媒子要有點技術,根根空心,一吹就燃,絕不能扭麻花,扭了麻花就吹不著,其中若有一根扯了麻花,而又偏巧給大管事用著,兩個學徒都會有一頓好的吃!為什麼兩個全要挨打?因為扯了的紙媒子分不出是誰搓的,所以要一齊打,以示公平。另一個學徒姓宋,資格比我老,搓紙媒子是他教的,他搓的技術比我好自不在話下,但他經常冤枉遭到池魚之殃,可憐的學徒!

快打烊的時候,就學打算盤,這是一個學徒的必修課,也是升半作、朝奉、賬房的必經之路,老闆升你一級,不是看你的字寫得如何,待人接物如何客氣,而是著重你的算盤技術如何;學算盤,剛開始學六百六、斤求兩(加法),然後再學一歸到九歸(乘法),再學一歸一除到九歸九除(除法),學到飛歸算是到頂了。學袖吞金的僅是聽說,而我們油坊裡的吳朝奉,卻是袖吞金的高手,別人在算盤上,打算盤子打得嘩啦嘩啦響,他卻把一雙手籠在袖子裡;加、減、乘以後,大家報出數字,吳朝奉會悠閑地指出誰對,誰錯,絲毫不爽,如果要用除法,他就用一隻右手摸馬褂上的五個扣子,據他說,他的師父可以不必摸扣子,他的火候還不到。

兩個半作和幾個年輕的朝奉先生磨著他要學這門絕藝,但吳先生死也不教,他說學這門功夫壞處多,好處少,第一個壞處便是短命,(他自己卻活到六十多,還比一般人健朗。)第二個壞處是絕嗣,(他終身未娶,)學功夫之前,要在祖師爺面前立下重誓,或自己短命,或絕後代隨你挑,兩者不可兼得。吳朝奉愛喝酒,喝了酒話就多,他什麼都談得起勁,就是絕口不提袖吞金這回事。吳朝奉是個學究、迂夫子,更是個怪人、奇人!

油坊裡還有一位三朝元老叫老丁的,職司伙伕,職位低,聲望卻高,他是全油坊中唯一可以對大管事發脾氣亂罵山門的人,他對我們兩個小學徒一向很好,我們不夠資格上桌子吃飯,也吃不到好菜,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