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貼地皮的十八歲鄉長

在報紙上,經常讀到民選地方官員貪污刮地皮的醜事發生,在我們鄉下,這是不可思議的;我們的鄉保長,都是地方上有錢的縉紳,舉人翰林的子孫輩等有頭有臉的人出來競選。為地方服務,那是一種無上榮譽,爭這點榮譽就得貼腰包,也有人為了出風頭過癮,而賣田當祖產的,我的一位族叔就是這麼一個,話且從頭說起。

四甲和八甲因為有世仇,愈到下一代仇恨愈深,兩村的人形同水火。我們要進城,勢必要借道八甲,由八甲而丁村、江村到縣城是一條直路,但我們寧可多彎十幾里路繞道官莊而去。八甲的人如要到章家渡,也不經由我們四甲這條捷徑,同樣借道官莊,但我們的人仍是哪兒碰上哪兒打,自己都以為學了幾天武技,其實都是莊稼把式,雙方經常都是城沒進成,卻落了個頭破血流,渾身青腫回來。弄到後來,後山鄉的鄉長,經常虛懸好多個月,沒有人願意出來幹,因為這是一個燙山芋。

後山鄉張姓佔了百分之九十的人口,由姓張的人出任鄉長自必要方便得多,但事實不然;四甲的人出馬,八甲的人不贊成,八甲的人出來,四甲的人不甘心;而別姓的人又都兩頭都不能得罪,政令也無法推行。最後由格栗樹的張惠德出馬,他才十八歲,初生的犢兒不怕虎,官癮沖昏了他的頭。他家很有錢,有三千多畝水田,附近幾座油坊、槽坊都有股份,有錢就好辦事,就是太年輕,又毫無半點行政經驗,但他還是幹了。

鄉公所只有七八個辦事的人,四個鄉丁,他到任後擴大編制,增添人員,更新裝備,買了五十根漢陽造,換下原有的單打一,再添了十九根短槍(快慢機)成立了鄉長衛士隊,又買了一匹關東馬代步。他經常到各村各保出巡,他騎馬領頭,後面跟著十八根扛在肩上的快慢機,(槍把可套在木殼上,)浩浩蕩蕩,好不威風!

那時已經全面對日抗戰,各省各縣都要抽壯丁,這可難為了他,抽到四甲的,四甲的人會說,為什麼不先抽八甲的人?抽到八甲的,八甲的人會拍桌子大罵:「畜生,你竟敢抽你叔公的壯丁!」八甲的人輩份太高,便處處以長輩身份壓人,若是抽到格栗樹的,那更糟!

他們會聚在支祠堂裡開會聯合起來罵他,說他胳臂肘向外彎,抽不動四八甲的,只會抽自己族裡的。怎麼辦呢?只好自己掏腰包花錢買。五丁抽三,三丁抽二,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沒關係,他家有的是田,賣田,頭一任下來,他賣掉了一千五百多畝,第二任沒有人接,他又亂蟬連下去,他的白髮蒼蒼的老母親帶了一根麻繩到鄉公所來實行屍諫,如果兒子再當鄉長,她老人家只有上吊一途!但他還是連上二任,老母親知道兒子沒錢就沒轍兒,夜裡把一鐵盒的田契抱在懷裡,我們鄉長大人沒得辦法,只好出讓油坊槽坊的股份,那時在馬村的火柴廠早已經跟別人姓了。盤計下來,他這兩任鄉長,平均每個月要貼掉一百五十畝田,後來縣政府派了個鄉長來,他才如釋重負,再也不要過這種官癮了!

後來鄉長改為聯保主任,範圍更大些,他是結了瘡疤忘了痛,他又蠢蠢欲動了,但格栗樹的長輩全出來制止,罵他是敗家子,並對四鄉聲明,格栗樹張家的田產,任何人不得收買,除非由族中長老和老太太親自出面。

我這位鄉長族叔,現在苗栗頭份一家聖誕燈泡廠裡當廚師,這套功夫還是逃到香港時在調景嶺跟一位同鄉學到的,我想他會經常興起無限感慨吧!

臺灣行憲有年,基層的民主政治制度早已建立,卻經常看到報紙上民選地方官員的醜事,與我們這位為了過官癮而猛貼地皮的鄉長一比,那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詩人羊令野先生(黃仲琮)與之頗為熟稔,不知他們還有往來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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