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蠶、績麻、紡棉花

我們涇縣的婦女一如全國其他各地的婦女,都是刻苦、沉默、任勞任怨的典型婦女,她們從早上一直做到晚上,當男人們洗完澡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時,婦女們還得在一盞如豆的油燈下績麻、紡紗或做女紅針黹,小時候我記得很清楚,當我睡一覺醒來,母親的紡車仍在咿呀咿呀地低聲呻吟;不到自鳴鐘敲十二下,他們絕不放棄手中的活。

她們起床的時間,總是雞叫第二遍的時候,那時東方剛剛透一點微明,燒好早飯(鄉下人早上都吃乾飯)到菜園裡去澆水澆糞,白天男人們出去了,她們才提起一大籃子衣服到河邊去洗滌。農忙時她們也得一起打著赤腳下田,偷個空回來燒午餐,燒好再挑到田裡去。

江浙產絲聞名全國,我縣也產,只是沒有江浙有名氣。絲是做衣服的,但綾羅綢緞絲,只是男人們做長袍褂褲用的。我家也算是小康,祖母吸了二十多年的鴉片,卻只有一件緞子棉襖,祖母臨逝世時,把這唯一的緞料賞給了我姑姑,我母親年年養蠶,夜夜紡織,卻從來不曾穿過件像樣的衣服,到她臨終入殮,還是穿著那件磨得發亮發白的安安藍褂襖,姑姑看了心酸,當場脫下那件祖母賞給她的那件緞襖,放進棺材,一齊進了土。

我認為養蠶是件又苦又傻的事,辛苦了幾個月,到頭來卻為別人裝點門面。

養蠶真是件苦事,幼蠶時期更苦,一夜要爬起來四五趟,餵幼蠶還得選嫩葉子,老葉子牠啃不動。

每天要摘桑葉,挑不動,拖到河邊去一葉一葉的洗乾淨,晾乾後再餵蠶。

我最不喜歡養蠶,看著牠毛毛蟲一樣的蠕蠕而動,心裡就發毛。我原本住新房子,但老屋裡有家蛇,時常偷吃蠶,一吃就是幾個畚箕,那會把我母親的心也給吃掉!以後養蠶就搬到新房子裡去,我自然得搬家。蠶蛾結繭的時候,滿房腥臭不堪,薰得人受不了,吃飯時我只得端著碗到院子裡去。

待蛾全部出完,就要煮繭,邊煮邊抽絲,灶門架著一付大絡車,邊抽邊絡,滿鍋滿地都是蠶蛹子,滿屋子瀰漫著腥臭;但母親不讓我們孩子們亂說,說了壞話絲就抽不出來。那幾天,餐桌上一定有一大碗用蔥花生薑炒的蠶蛹子,據說那東西很補。但我看都不敢看一眼,一咬破滿嘴的白漿,誰說那玩意能吃,真作孽!

在學校裡,有的同學口袋裡也裝滿了蠶蛹子,那是油炸過的,形狀雖不會那麼噁心,但我也不敢一嘗。

七八年前在報紙的家庭版看到一篇談營養的文章,說蠶蛹子不但含完全蛋白質,而且還有很豐富的荷爾蒙,但我從來不敢碰那個又腥又臭又冒白漿的毛毛蟲!

蠶也會發瘟,一家發瘟,全村子遭殃。老實說,我真希望年年發蠶瘟。蠶與桑分不了家,桑是為蠶而活的,但我喜歡桑,因為有桑椹可吃。我認為桑椹最好吃的時候,是已紅未紫之際,紫椹到口即化,沒有一點嚼頭。

母親會做桑椹糕,酸酸的,甜甜的,很好吃,但我很少吃到,因為這是專給祖父做早茶茶食的!

市面上有一種桑椹汽水,我沒吃過,因為我懷疑它和可樂一樣是化學合成的。如果真是桑椹原汁,頗可常飲,因為桑椹有降血壓作用。

鄉人有人用桑椹釀酒,色彩很好看,但我沒飲過,因為那時我離喝酒的年齡還差一大截。如果大人准許我喝,我倒願酩酊一醉。

我家大門口有三株大老桑樹,說它老,怕有百多年樹齡,說它大,十幾個小孩子手牽手圍不攏來。另外還有八十多株新樹,新樹的葉子少,可是嫩;新樹用砍、老樹用摘。新樹有七八尺長,只有大姆指那麼粗細,砍後一週,如果下場小雨最好,因為被砍折之處會生出許多木耳來,大的有人耳那麼大,摘下來曬乾,可吃到過年。我們家從來沒有花錢買過金針木耳。摘下了桑葉,桑枝也有用處,把它浸在池塘裡泡幾天,撈起來用木杵拚命捶打,撕下桑皮,曬乾了賣給我舅舅家,我舅舅家在南陵縣三里店開棉紙廠,而桑皮又是做棉紙的主要材料。

桑樹真是好植物,葉可飼蠶,皮可製紙,果實可食,而幹可作傢俱什物,又可當燃料,全身從頭至根,無一無用處。

和桑分不開的是麻,唐詩中有好多話桑麻的句子,麻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種類很多,有薴麻、商麻、黃麻等,現在所指的就是黃麻。細而直是它的特徵,最粗不過大姆指,卻有丈把高,北方人稱瘦高個兒的人為「瘦得像麻桿兒似的」,大約即指此麻。麻皮可作繩索、麻袋;麻桿可作引火物,鄉人夜行,輒以麻桿作火把。鄉中婦人平時常績麻,績者是麻皮撕細,然後連接起來,古書上說績麻為布,其實那離布還遠著呢。麻亦可製衣,但那是一種孝衣,為孝子所專用,我們在殯儀館中可見到孝子所穿的麻衣。經緯之間,稀疏得像網。積成一堆就是成「績」了。績好了還得紡一紡,不然,不能扭絞成一股。

績麻是種很苦而又很無聊的工作,但我們鄉下婦女卻毫無怨言,這是鄉村婦女的美德。

國劇中有紡棉花一劇,那是玩笑戲,坤伶童芷苓在上海以演「大劈紡」而大紅特紫,哄動京滬,原因是她加了色素進去。臺灣小生泰斗劉玉麟的姐姐劉玉琴也擅演此劇。但是真正的紡棉花卻是件苦差事。我們鄉下婦女,從採棉、軋棉、紡棉到上機抒編織成布,都是一貫作業,從不假他人之手。我小時候穿的衣服,不但是我母親親自縫的,而且布也是她老人家親手織的,布本是白的,為了孩子們容易弄髒,用稻草灰把它染成灰的或到山上砍一捆不知名的藤,染成青的;那種布料當然很粗糙,穿新的尤其不舒服,但經洗過幾次之後,你想脫也不願脫下來了。越舊的棉布衣服,穿在身上越感到服貼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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