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宣紙正名

宣紙是我縣的特產,這種紙已傳了一二千年,卻以訛傳訛的錯叫了一二千年,真是不可思議;宣城古稱宣州,是出毛筆的地方,而不是出紙的地方,「宣」紙出在涇縣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實,只因我縣偏僻,交通又不發達,故其名不彰,宣城又是寧國府的府會所在地,文士薈集。我縣所產的紙運到宣城來賣,所以宣城府很多家宣紙的棧埠(倉庫及批發店)。宣州有名勝敬亭山;李白嘗來此遊歷,有「相看兩不厭,獨坐敬亭山」的名詩傳世。中國文房四寶,皖南有四寶著名,即歙硯、徽墨、宣筆、涇紙,可惜涇名不彰,遂被宣城掠美了去。觀光客在離開宣城之時總要帶紀念品回去,文人舉子買的都是文房四寶,於是宣紙之名傳揚天下。

歷史上李氏在宣城造紙,相傳「澄心堂」的紙被視為天下珍品,無他,只因李後主自己是個絕頂的藝術家與文人、書家,他又是皇帝,用點好紙自是理所當然,而澄心堂又是專為他做紙的堂號,因此格外名貴。但我仍認為「在宣城造紙」極可能是涇縣之誤,理由上面已說過了。

我曾發了宏願:有生之年要為宣紙正名,但我既非紙業專家,又不是考據家,手邊又沒有參考書,做這種翻案文章,一定得握有確切證據才行,若是率爾操觚,無的放矢,會被人認為無知,同時「宣」紙之名已被人們叫了一千多年,早已相沿成習,根深柢固了,要想翻這個案談何容易,但我已經發了宏願,不管做多少,我總得做一點才行,不然如何對得起我當初的宏心壯志!

我要為宣紙正名,是握有一個事實:我的親姑父與堂姑父家中都是開宣紙廠的,我的親姑父姓曹,世居涇縣小嶺,小嶺的那座山嶺與南陵縣接界,山巖就是分界線;山並不高,所以名小嶺。小嶺四面環山,中間是個盆地,住的全是姓曹的子孫,鄉人們俗稱後山張家,小嶺曹;小嶺曹家的人百分之九十都是做宣紙的,有好幾百家紙廠,規模都很小,每一家有每一家的堂名,我親姑父那家的堂叫勝什麼堂。這種紙廠都是家族式的家庭工業,雖然也僱請外鄉的工人,但都擔任粗雜工作,其他如打漿、漂漿、焙紙等都是自己人擔任,他們也有其職業的秘密,所以傳子不傳女。

我相信造紙工業也和釀酒一樣,是因水而名的,譬如薛校書造薛濤箋,水源就來自那口井。小嶺的水源來自嶺口那泓溪水,水源不大,中間幾段被人家截斷蓄水,所以下游雖然灘面廣闊,卻是點水不剩;溪中石頭都是白色的,因為上游用石灰煮稻草和樟樹皮(一說檀樹皮)。

小嶺到處都是大鐵鍋,那種鍋在哪兒定製的我不知道,我也想像不出如何從外縣運來。那種鍋直徑有一丈多,可容三十幾個大男人在鍋中洗澡,那是個露天的公共浴池。小時候我常去姑姑家,目的是求姑父帶我去洗石灰水的澡,因為我自小生疥瘡,聽說洗石灰水可治,後來我的疥瘡慢慢好了,不知道是不是石灰水的功效。洗那種澡頗不好受,水不甚熱而鍋底奇燙,因為下面有熊熊烈火,洗完了澡一雙腳底板燙得通紅,幾乎成了清燉蹄筋。

把一綑綑稻草和樟樹皮煮成泥漿,再把泥漿製成紙,其間手續之繁雜自不待言,據說,從稻草變成一張張白紙,其中至少要經過七十幾道手續,這是工業秘密,外人不得而知,那時我年紀小(當時我還不過十歲左右),可以橫衝直闖,其實我參觀也只為了好奇,加上我姑父親自帶領,自是無人阻擋(老闆是我姑父的大伯)。

夏天我愛進漂房(漂紙漿的地方),冬天則愛進「籠」,漂房裡到處濕漉漉的,陰涼得很,還可以玩水。籠是焙紙的地方,灶房很矮,中間是灶,是圓拱形,肚子裡燒火,外面是用三合土搨平的,光光滑,把濕嘰嘰的紙漿往牆上貼,貼上第三張,第一張便已烘乾成紙。裡面的溫度高,工人們脫得一絲不掛還是汗流浹背,簡直像個大烤箱,工人頗能耐熱,大約半個小時要出籠洗把冷水臉,普通人三分鐘都呆不下;我至今仍想不透,那一堆半乾不乾的紙漿如何能撕得起來。那時我已讀私塾,我的老師嘆初先生是我們縣裡的名儒也是位詩人,他每天必寫三首詩,寫在黑板上,讓大家抄了讀,他是一位詩迷,終日吟哦,學生去親戚家回來,必寫詩數首以代筆記,老師尤喜寫竹枝詞,我們也學著打油,因材施教,你怎樣寫,他就怎樣改,我回校繳的詩,老師綜合改成兩首,仔細思索,還記得其中的一首:「觀宣紙廠即景」

裁紙先生焙紙豬(一絲不掛如光豬也)

撕漿全仗真功夫

燒爐不是灶前婢

卻是赳赳大丈夫

裁紙工人薪金最少,卻被尊為先生,因為他不脫長袍便可幹活。截紙不是用鍘刀而是用剪刀,那把剪刀足有二尺長。也不是剪,而是推;一疊紙總有一、二百張,量好了尺寸,一推而過,像是劃了線的一樣畢直、整齊、光滑。燒爐用茅草或蘆葦,容易發火卻又沒有餘燼,見火即燃,燃完了。若是有餘火,宣紙會被烘焦烘黃。燒爐的工人都是外僱的,因為這是粗活。我的堂姑父家也是開紙廠的,規模較大,歷史也久,堂號是汪六吉堂。前幾年與詩人羊令野先生閒逛衡陽街,在大陸書店翻到一本日本人著的談書法的書,其中例有幾家宣紙堂號,汪六吉赫然在其中。堂姑父汪一葦先生原任外語學校研究室主任,退役後,開了一家計程車行,行名即汪六吉,取其不忘本也。

小嶺多山少平地,糧食全仗外鄉供應,除了宣紙,只生產竹筍,四山全是修篁,冬筍尤為著名。

挖冬筍也是一門大學問,我們冬天進入修竹叢中,看不到一根筍,而鄉人卻滿籮滿筐的挑回家,原來筍在地下,內行人看竹根的泥土裂痕,看竹葉子的朝向看準了一鋤即得。冬筍若冒了尖便一文不值了。

關於宣紙,我所知道的只是這些,最近正遍訪鄉前輩,希望對我鄉的特產「宣」紙有更進一步的了解,使我能為「宣」紙正名作更詳實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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