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警察到空軍

在高雄要塞通訊連當下士文書,好不容易童養媳熬婆婆般的熬到一個中士缺,老潘來信誘引我到臺中大肚去,他說那兒有個三等警士缺,已經向隊長推薦了我,待遇不錯,月薪五十五元,除了站衛兵什麼事都不做,每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可洗熱水澡,每人一間大房間,可以在榻榻米上翻觔斗,廠裡的小妞兒既多又熱情,很容易上手,結了婚公家另有宿舍配給,像職員一樣的上下班,快活似神仙。……

老潘的信很具誘惑力,但仍誘不過中士缺,升了中士即升班長,當了班長就跩了,不必在寒流來襲的半夜裡,從熱被窩裡爬起來站衛兵,不必牛一樣的弓著腰去拉大車;派公差勤務也只是帶帶班。我熬了一年半,從一等兵慢慢爬,終於爬到了下士,眼看著中士就可攀摘到手,六月初就檢討了,我一直兢兢業業,安份守己,埋頭苦幹。煮熟了的鴨子豈可任他飛掉?我不為所動,熬過五月便好了;六月就決定,七月一到,領章上便可加一顆三角星,升職又升級,當了班長,手下便有十幾個兵聽我喳呼,那多過癮!

這一年半,站衛兵站得我兩腿上長了烏筋(靜脈曲張),我還要去站衛兵,那我真是天生的賤!

可是老潘接二連三的來說,一封比一封更具誘惑力,最後的通牒是他的小姨子也到大肚來了,跟他們住在一起,小姨子我見過一面,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現在想必出落得更標緻了,想起這,我馬上打報告向連長請長假,擺明了說要去當警察。連長說了半天的大道理,我半句也聽不進。連長又以班長可以升軍官來誘惑我,他說班長可以保送到鳳山軍官訓練班受訓,畢了業就直接當少尉排長,這一說,我頗有點心動,隱約中看到自己戴大盤帽,帽徽下面一叢稻穗的雄姿,但霎那間被一個梳兩條小辮子的影子所遮掩,我脫口而出:「大肚有個女孩子等我。」連長瞇起眼睛問一句:「有機會結婚?」結婚?大頭婚!老遠的只見過一面,那還是和老潘當採買的那次,老遠的指了一指,話都沒說過一句,人家看不看得上我這個楞小子?管它,近水樓台,總會廝磨出感情來。硬生生逼出一句:「有!」「那就好。」連長在報告用毛筆批了一個「准」字,親切地叮囑一聲:「到時可別忘了請連長喝杯喜酒。」

連長李遵雲,湖北人,中央軍校十七期通訊科畢業,他是個好長官。

請長假實際就是公開開小差,原單位一樣報逃,不過原單位絕不會再抓你歸案。這一套過去在大陸上非常流行,約定俗成,大家心照不宣。

興沖沖地扛著小行李捲趕到大肚紙廠報到,隊長跟我簡介了隊上的情形,我涼了半截。補了個三等警士缺,等於部隊中的二等兵,從中士降到二等兵,那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當時真有點怨老潘,他這是明擺著整我。但也不能不怪自己是個糊塗蟲,應該先請三五天事假來踩踩地盤,打聽一下行情才是。如今已打溼了腳,也只有上船這一條路了。

人都有天生排外的本能,不知出於心理學上的那一條款;我被派到第六哨——那是最偏遠,最荒僻的一座哨所,哨棚子建在一個土堆上,居高遠矚,看得見圍牆外的幾畦菜圃,老資格還說這是個肥缺。我想不出有什麼油水可肥。

一個哨所分配四個人,剛好值班一值就是六小時,這一組四個有三個是老朽,那個年近花甲的老王三天兩頭鬧病,病了就不能站衛兵,剩下的時間由我們三個共攤,那一站就是八個鐘頭,在軍中站兩個小時衛兵就直嚷腳酸,如今一下子加了三倍,是可忍孰不可忍!不過我在哨棚裡釘了一張木板床,鋪上一堆稻草,倦了可以打個盹,廠長先生絕不會到這種地方來,怕的是總務課長,這位總務課長是帶兵官出身,馭下極嚴,聽說他是團長下來的,對於軍中轉業的特別優渥,但不能有過錯犯在他手裡,尤其站衛兵打瞌睡給他抓個正著,那會吃不了兜著走。

站久了或坐久了就會打瞌睡,為了怕被上級抓著,我到總機房向守機的小姐借報紙來看,後來打聽到廠裡有個圖書室,有很多書,其中有不少是左派仁兄,我當時還分不清左右,巴金、魯迅、茅盾、郭沫若、張資平、王統照、蕭軍、蕭紅、老舍、曹禺、沈從文、王平陵、郁達夫、朱自清、艾青、端木蕻良、聞一多、林語堂等人的著作,我一律生吞活剝,照單全收,有時也讀讀張恨水、劉雲若、馮玉奇的言情小說。這其中,我最愛讀的是沈從文的遊記和散文,和馮玉祥的自傳:「我的生活」,管圖書的是位老大姐,人不錯,對我尤為優待,別人借書要隊長蓋章寫借條,我則只須在登記簿上簽個名便行。老大姐說:其中有些書有毒,要我小心了,我讀了郭沫若、巴金、茅盾、魯迅等人的全集,也看不出毒在哪裡?不過我不喜歡茅盾、巴金的小說,毒不毒我倒管不著。

老大姐自己有本啟明辭典,那本辭典很怪,既不是找部首,也不是四角號碼,她送給我,我自己琢磨琢磨,竟給我摸出一點門路來,老大姐讚我聰明,自己也有點飄飄然。有時我們比賽找字,她用王雲五的字典,我用啟明辭典,有時我竟找得比她還快,對這本辭典,我還真下了點功夫,可惜這本辭典竟在馬祖時,被我的一個寶里寶氣的袍澤弄丟了,我恨得他咬牙切齒,比丟掉一套四庫全書還難過。

我開過小差十幾次,什麼都丟,連牙刷都可不要,唯獨這本辭典捨不得,因為這裡面還有一股子說不出的恩情。

那時三等警士月薪五十五元,換老台幣是二百二十萬,可是要扣掉三十幾元的伙食費,所剩已無幾,剩下的還要繳交公積金,互助費什麼的,每月發薪,薪餉袋裡只有十幾塊錢,還不如在軍中當個上等兵。

隊上伙食奇差,伙食費裡還抽出一部份,請個「歐巴桑」燒飯,採買也由老太太兼任,因為菜金太少,因此老太太只能買點蘿蔔、玻璃菜;月底錢不夠,老太太便在大肚街上撿老葉子給我們佐餐。一盤菜,八個人每人三兩筷子便叉光,第二碗飯便只有拌醬油,發薪時很想打頓牙祭,和老潘湊起了買了一斤肥肉,一把大蒜苗,自己下廚炒個回鍋肉,那知我還來不及端飯碗,十幾雙竹筷子便八爪魚似的從空而降,我一看發了急,把碗一丟,伸出一雙祿山之爪向桌中央肉盤子裡一按,大叫一聲:「老潘還沒來!」這一著很厲害,好幾雙筷子停在空中收不回去,落不下來,大家都很尷尬。

我雖然弄得雙手是油膩,卻保存了幾片肥豬肉。後來老資格劉炎明告訴我和老潘,警察隊裡從沒有人敢加個私菜的,因為大家都饞,一饞就忘了禮貌,臉皮也厚了,還顧什麼是廉恥!劉炎明說:「閻王桌上的他們都敢伸筷子。」

他們說第六哨是個肥缺,是因為圍牆外有幾畦菜圃,更深人靜,夜黑風高的時辰,可以跳下圍牆去偷——其實那也不算偷,只是順手牽羊罷了。白天夜晚四個人替他們看守菜園子,吃他幾棵包心菜也算不了什麼,警察是專抓小偷的,自己豈可知法犯法!

第一次膽子小,只用小刀割了一朵菜花,早上歐巴桑送稀飯來時,用破報紙包好叫她順便帶回去。大家吃了齊讚好,比買的嫩,但嫌量太少,要我下次多弄點。下次我要了兩個公差幫忙,他們窮凶惡極,人家韭菜原本是用刀割的,他們卻連根拔起,裝了一籮筐;第三天,菜圃的主人前來向我打探,問我看到偷菜的人沒有,我裝著聽不懂,一個勁地搖手說「聽莫!」

他拿我這個不開金口的泥菩薩毫無辦法,只得嘟噥著回去。

我向隊長報告,第六哨的菜不能再偷,他們已經懷疑是我們警察隊幹的,再偷下去,勢必要鬧到總務課長那兒去,那我的飯碗便會砸掉!

眾樂樂何如獨樂樂!隊長下令不得再偷第六哨的菜,而我就少了一層負擔,但我偷我一個人吃的菜該不會礙事吧。偶然偷一棵小包心菜,可以吃兩三天,而農人毫無所覺。但是缺油,我在上哨時順便在肉攤捎上三兩萬元的豬頭肉,向老大姐借來一個便當盒,在廚房抓把鹽,三塊磚頭便可架起爐灶,連炒帶煮,有肉有菜,比公家菜炒意思得多。

老大姐獨自一個人,是個老處女,不過性情很好,毫不冷漠古怪。我上哨時,總先去圖書室換書,有次還她的便當盒,她問便當盒何以那麼黑髒?我說燒過菜,並告訴她菜是從圍牆外面偷來的,她期期以為不可,如果我真想打頓牙祭,她可請我吃碗豬腳麵。

她的煙癮不小,那時女性抽煙的不太多,她是開風氣之先;平常都是邊抽煙邊聽收音機學英文。她勸我也學學,初級的開明英語,她負責教我,我說我一點興趣也沒有。若聽她的從三十八年學英文到現在,至少我可以寫封英文信了。可是我是個豬腦袋,放著一位不收學費的好老師而不學,現在想起英文一竅不通,真是後悔不迭!

在警察隊,我是最年輕的,也是職位最低的,要想爬升一級,那是難如登天的,可是總務課長卻叫我好好幹,將來可以調到總務課當辦事員。辦事員是職員,身份自是不同,薪水也多得多,但我知道我一輩子也爬不到那一天。因為辦事只是由資深班長調升的(警員是班長),除非所有的二等警士發了瘟,不然我不可能升一級,至於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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