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是以前部隊裡流傳最普遍,也最蠱惑人心的話,以前的兵,很少沒有開過一、二次小差的;開小差用現代話說是潛逃,大到可以槍斃殺頭,小則打一頓屁股了事,區別很大,若是在前線開小差,那是臨陣脫逃,十九是槍斃或活埋!很少有活命的希望。若按現代軍法條例,普通逃亡,頂多不過三、五年有期徒刑(我不懂法律,也不知軍法條例,不過想當然耳),不過當年每個部隊都有單行法,動輒用私刑,我親眼見過多次自己挖坑自己埋自己的慘劇,但是儘管如此,還是收不到嚇阻作用,要溜的總是要溜。
開小差的人並非都是犯了大罪而畏罪潛逃的,只因一個單位呆久了、或是長官打罵得兇、或是打衝鋒吃不飽、或是別的部隊有高階缺引誘等等諸如此類的雞毛蒜皮;另外一個理由是離鄉背井久了動了思鄉之念。但他們很少回到家,逃到半途往往百分之九十九都被別的部隊截走了。抓到了別的部隊去,暫時可變得安份些,因為他要了解這個部隊的特性、習俗、待士兵如何,然後再伺機而動,如果這個部隊仍然吃不飽,仍然動輒拳腳扁條相向,他依然要逃;那當然要費些時日的。
我開過十一次小差,若按開小差要槍斃的話說,我應該被槍斃十一次!不過我的運氣還算好,一向平平安安通行無阻,這應該是創記錄的了,不算空前,至少也算絕後罷!
開小差不能有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就想著第二次,以後就三次四次無數次的惡性循環下去。
我第一次開小差是有正當理由的,同時又受了朋友的慫恿。
那時美國來了個混球馬歇爾,不知是收了共匪的紅包還是怎麼的,一味的主張「國共和談」,加上一批自命「前進」的知識份子推波助瀾,還有一些吃飽了飯沒事做的學生,在匪諜的操縱之下,天天鬧學潮,弄得全國人心惶惶,士氣低落,戰事也不順利,眼看事不可為,不如早些找塊安樂土;但除了臺灣,到處都是烽火漫天。我們的想法很偉大,也把決心付諸行動,至於有沒有差假證、盤纏,能不能如願到達臺灣,則不去計較,走一步算一步。
我們計劃了很久,準備以三個月的時間籌備路費,同時又變賣了一隻在蘇州賺外快買的日製手錶。計量計量,到上海足夠,將來到臺灣怎麼辦,暫不去管,也許能混進開往臺灣的部隊補個名字。
可是一切籌備妥當,準備動身時,我的夥伴老潘卻要收些賭債,以便路上寬裕些,這不是百兒八十里,這是長途小差,要飄洋過海的。
等到老潘收齊了賭債,我卻耐不住而參加了馬房的牌九,一夜輸了個精光,足足有三千萬之多!這數字夠嚇人的,不過那時法幣不值錢,一碗牛肉麵是五十萬,買一個燒餅也得一萬才行。
前方戰事吃緊,隴海鐵路邊已有好幾處大站被匪軍攻陷,我一拉老潘: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於是我們胳臂上搭起一件棉大衣,斜背一個乾糧袋,拔腿就走。
從馬房邊轉過馬料場就是大馬路,遇上一輛車,也不管它往那兒開,反正是往南邊走是錯不了的。一馬到了天生港。這兒有軍部的留守處,老潘有熟人在留守處當差,招待我們上館子下澡堂,晚上還去什麼院的打了一次茶圍。
一直等不到去上海的船,只好成天在天生港㨪盪,越是逃兵,越要裝出付漫不在乎的樣子,免得人家起疑心,好在天生港我們都是舊遊之地,來往住過四、五次,大街小巷熟得像家門口。
天生港很熱鬧,工商業都很發達,有水力發電廠、紗廠、火柴廠;留守處就借住火柴廠裡。
船是偶而有,不過各部隊都派了軍官在碼頭上抓散兵游勇,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於是我們走陸路上溯靖江,準備由靖江再搭小船到江陰,這是條僻路,很少逃兵這麼走。
到了靖江,剛好有條大木船運豬到上海,我們就與豬一道順流而下,速度並不比火輪慢多少。
到上海是晚上,上海又不熟,瞎撞撞到了北站,爬上一列去南京的快車,剛進站,旅客還不多,我們先佔了頭等車廂的一個座位,人太累,一坐進軟綿綿的沙發椅,便呼嚕呼嚕睡著了,矇矇中聽汽笛一叫,爬到窗口一看,車已過了新豐站,快到鎮江了,原來我們錯過了站頭,原本計劃在武進下車到連長家去的,這樣祇好先到南京再坐回頭車了。
老連長王家培家在武進,他比我們早一年下來,原先在長江七丫口撿了一艘日軍遺下的破拖駁,連長把它運到武進,修修弄弄開了個內河水運行。連長待我們不賴,再三叮囑若到常州(武進)一定要去他家,事先我並先寫了封信給連長,請他準備支援。
連長全家待我們親切得如親戚。那時常州也駐滿了兵,更在火車站,城門口抓游勇散兵,連長叮囑我們少外出,我們就窩在閣樓上成天擲骰子消遣。連長那光景很慘,家培水運行關了門,拖駁也賣了;全家天天喝稀飯,菜祇是一味——醃蘿蔔乾。我們吃得也心酸得很,不如早些動身到臺灣,免得多消耗連長家的糧食,於心不忍。
臨行時,連長和太太每人塞兩塊銀圓給我們,連長的勤務兵小裁縫也偷偷送我五十萬做路費,我只得厚著臉皮收下。小裁縫原是我同班的,後來連長調他去做勤務兵,同時也跟著連長下來。原先在常州城裡一家裁縫鋪裡當師傅;兵荒馬亂的年成,誰還有餘錢做新衣服?後來就在連長家做做劈柴挑水的雜務,他做裁縫師傅賺來的錢全交給了連長太太貼補家用,真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好勤務兵,我記得很清楚,他是江西省豐城縣秀才埠的人,班裡有三個秀才埠的人,我常替他寫家信,印象特別深刻。
為了路上可以唬唬人,連長親自用箭鼓牌肥皂偽刻了一個關防,並寫了一封參謀長致臺灣省保安司令部馬副處長的私函(天知道臺灣保安司令部有沒有個馬副處長),弄得煞有介事,不過,路上我們一直未派用場。
到上海一打聽,才知道滿不是那回事,軍人要憑差假證購票,而那種差假證是用鉛印的,單位都要師以上才行,無法仿造。一張三等艙票打八折也得要四百萬元,把我們的血擠乾當汽油賣也不夠,而且水路不比陸路,這兒不通那兒通;到臺灣茫茫大海好幾千里,除了搭這條船,別無二途。老潘挺挺胸說:「我們硬闖!」
如何硬闖呢?我們清晨一點半就在碼頭邊等機會,那時正在上貨,倉庫離碼頭不過幾十公尺,夜間又暗,到處都是空的汽油桶和廢輪胎,我們就躲在汽油桶背後伺機而動。
運上船的好像除了麵粉就是黃豆,紅帽子咳喲咳喲唱著歌,也有人喳呼這個,指揮那個,同時也有賣茶葉蛋、麵茶和煮花生的,所以儘管深夜,卻很熱鬧,越熱鬧,越好上船,就像扒手一樣,人越多越擠,越容易下手。一貶眼,發現老潘不見了,這傢伙比我機伶、俐落、力氣也比我大、一定偷上了船,我向船上找,果然發現他在船尾正跟我指手劃腳呢!我懂他的手勢!叫我去揹麵粉,可是人家揹麵粉一次是四包,縱然我揹得動,也走不上跳板,因為揹四包麵粉除了力氣更需要技巧,而我兩者皆缺;最後才搬黃豆,一大包一百公斤,小包六十公斤,我自忖能對付得了。但上船要竹簽,驗而後放行,紅帽子每人腰上別了一支,他們圍在一堆吃麵茶、茶葉蛋,我也去湊熱鬧,伺機偷了一根,到倉庫揹起一包就走。上跳板時已經搖搖欲墜,剛好那驗竹簽的傢伙正跟別人說話,我也懶得等他驗放。上上下下的碼頭腳夫好幾十,跳板上穿流不息,跳板軟綿綿的有了反應,一腳踩空,連人帶一袋黃豆便摔了下來,好在還在碼頭上,不然掉進黃浦江,我還得賠償呢!驗放的人馬上走過來抓住我後領,看我不認識,就要拉我去見港警,我當然不肯,拉拉扯扯圍了一堆人看熱鬧,還是老潘機伶,趕緊下船來充魯仲連,拉著人家攀老鄉,兩塊銀元就塞了過去,這樣我就上了華聯輪。
上了船,當然要找個能坐能躺而又避風雨的地方,首先佔領了女廁所,安全是安全,查船的人來,我們就把門倒扣;就是廁所太臭,甲板上又濕幾幾的,於是我們往頂上爬。
我不知道華聯輪有多少噸,但有五層洋樓高。最上面一層放置了八艘救生艇,這是個避風擋雨可坐可臥又少有人發現的安全所在,若發生海難,也可藉此逃命。我們兩個人佔領了一艘,因為其他七艘已有人先我們而到,一談,才知道是臺灣省人,他們從秦皇島一路向南逃的,原來他們被日軍徵去當海兵,日軍投降後,連同軍艦人員一併被蘇俄大鼻子劫收了去,後來又將他們撥給了共匪,秦皇島之役,他們又編進了國軍,之後便一直躲躲藏藏的向南逃。因為他們都是亞熱帶的人,對於冰天雪地的秦皇島,深以為苦。他們七個人起初以為我們兩個著黃軍服的是憲兵,以為大難當頭,末日來臨,得知我們也是逃兵時,不禁相視大笑!
九時正開船,碼頭上又抓了數十個,其中還有冒充上校的,他們拖家帶眷的,目光雖遠,但運氣不好,奈何!
船上供飯,一日也是三餐,但菜餚奇差,米也是糙米,乘客怨聲載道,不過我們幾條黃魚卻吃得津津有味,菜是一碟老芥菜,一碟小炸魚,我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