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邊緣風月事

在前方,任何人都不準攜帶家眷,高級長官也不例外,——從排長到軍長的太太們,全「存」在天生港天生火柴廠的留守處裡,軍部設在如皋縣城,距離天生港有一百公里以上的距離,搭汽車要半天工夫。江蘇省公路局有幾部破破爛爛的車跑這條路線,另外還有幾輛軍部汽車隊的卡車,交叉定時開出,由於車少人多,每一班車都塞得滿坑滿谷,車頂上,駕駛台頂上,引擎蓋上和左右大燈邊,都佔領了乘客。危險當然危險,但車班輛次太少,人們不得不冒這一次險!

危險有兩種:一是路面太壞,泥巴路年久失修,到處都是坑坑凹凹,駕駛必須隨時揀路,這樣車就會在公路上蜿蜒作蛇行前進,方向盤打得稍快,車頂上,引擎蓋上的人便會給摔下來摔死,不管摔傷或摔死,車子都不會停下來,因為公路兩邊的村莊裡,有時會竄出十幾個土共來,會把車上乘客的提包口袋洗劫一空,有時還會提走一些衣服、雞鴨之類,真正是攔路搶劫,不過他們從不傷人,但見了帶武器的國軍官兵卻要押走,因此車上摔下來人沒關係,就怕汽車沿途拋錨。所幸我沒碰上過,否則我早作了土共的刀下鬼了。

那時候官兵的待遇懸殊,一個少尉排長的薪餉,可抵得上五個上士,十幾個上等兵,因此去花街柳巷,我們兵字號是無法與官長抗衡的,我們一個月的薪餉,只夠打次茶圍端個盤子什麼的,至於拉鋪住宿,那要刻苦個三五個月才夠次把的,不過你這三五個月可得把洗衣服的肥皂、刷牙的牙粉也都全免了才行。那時既無電視,也無收音機,娛樂除了賭牌九擲骰子就是逛窰子;起初我們是清逛,那可以一文不花;不過這樣子久了也索然無味,同時忘八鴇兒也不歡迎,軍官進門和士兵進門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接待方式,軍官們進門,是大聲吆喝:「姑娘們,打簾子見客啦!」舉手就往裡讓,謙恭卑微之至,使你覺得你是花錢的大爺,沒進二道門就享受到那份尊榮。我們兵大爺進頭道門也是那聲吆喝,只是手勢不一樣,忘八的右手向上揚,不是手掌平平的向裡讓;而是大拇指食指豎起,中指無名指小指拳起,那表示是個八字,八字者,丘八也,丘八是個兵,兵爺們是一向很窮的,鴇兒先打簾子,伸頭一看忘八的手勢就知道是光打茶圍吃乾豆腐連盤子都不上的窮丘八,趕緊通知紅牌姑娘從後房門走避,剩下幾個霉氣沖天的姨娘型的點綴一下。全天下最勢利的地方大概就是窰子了吧!?想當年王三公子一進門,屁股沒沾板櫈,一擲就是八百金,喜得鴇兒全身十萬八千根汗毛都笑開了花。而後王三公子床頭金盡,家中接濟未到,就被硬生生的給趕出了門,這是前恭後倨,對我們丘八則前倨後也倨,氣得我們直翻白眼,後來我們想了個辦法,每月發餉集資去打茶圍,每股二百元,多少股多少人不計,然後拈鬮,誰拈到個「大」字,誰就裝大爺,所有的股本全交給他統籌支用,這樣做了幾次,才算挽回一點面子,滿足了一絲絲自尊的虛榮心。

想想古往今來的多少浪蕩子,他們為什麼為一個窰姐兒弄得傾家蕩產身敗名裂?

不知道北京城的八大胡同,秦淮河畔的畫舫是怎樣個銷金法?但是南通、天生港這兩個地方我們是領教過了。

天生港是水陸碼頭,原本繁華,有唐家閘的大紗廠,天生港的水力發電廠和全國最大的火柴廠,因為戰爭的關係,這地方繁榮得竟稱為小上海了。這種繁榮是浮面的、畸形的,就像韓戰時期的東京,究竟美國把錢花在韓戰上花了多少,但總有上百億美金肥了大日本帝國吧,日本成了亞洲經濟發展最迅速的國家,但這些錢大半都是日本花姑娘從美軍手上賺到的。

天生港只有沿江邊的一條街,但風月場所卻有十二家之多,另外還有幾家賭場,一家暗門子煙館、四五家澡堂,和一家小戲院。說是小戲院,那可真小,樓上樓下不過兩百來個座位,一律長板櫈,看來是一所祠堂改裝的,演的是正宗平劇,卻是由兩尺長的木偶扮演。這種木偶可不同於本省黃俊雄套在手上的那種,而是手、肘、臂、膝、頸,都能活動的那種,演唱者站在幕後吊著木偶活動,手足運動一如真人,若不是近看還看不出那幾根黑絲線;戲碼都是骨子好戲,像李陵碑、洪羊洞、捉放曹、太真外傳、雙姣奇緣、追韓信等,其中尤以追韓信、貴妃醉酒的身段最吸引人,而孫玉姣的繡花、餵鵝的動作更是一絕,做來完全與真人無異,神乎其技,令人讚嘆再四。這個木偶戲班大小只有六個人,文武場兩個男人包了,鑼鼓鐃鈸嗩吶綁在一個木架上,有點像拉洋片的玩意兒;看它的成員,準是一個家庭班。在天生港演出三個月,場場客滿,後來不知其所終,以後走遍大江南北,再也沒見過這種神乎其技的木偶戲,現在恐怕絕傳了。

除了這些規模大的什麼院、什麼園的窰子,小巷子裡還有不少的私娼館,你不必去問人,這種事總是難於啟齒的,其實你只須跟著人群走,自己總會走到你所要去的地方;方法很簡單,哪兒出入穿兩尺半的多,你就朝哪兒去,準沒錯。這地方價廉物美,沒有排場,沒有扭扭捏捏裝模作樣,實惠得很,兵字級的也只夠資格上這兒找樂子。

那時候,任何人都不得穿便服,除非是軍部便衣隊的人;將軍和士卒,什麼階級就是什麼地位,階級鮮明一目了然,倒也乾淨俐落。

天生港滿街都是兵,有的剛從戰線調下來休息整訓,有的則是開赴前線,來來往往,都集中在這個碼頭小鎮,這樣使得這個小港口格外熱鬧起來。

打仗的時候用不著花錢,有錢也無處花,所以師部把官兵薪餉都凍結不發,到了後方三四個月一起發,不管軍官和士兵,每個人的口袋裡都是麥克麥克。

人有了錢便會作怪,尤其在戰場上聞過血腥味,見過太多的死人,心理上難免有些兒欠正常;很少有人把錢匯寄回家的,除非像木匠這種葷腥不沾的人,才那麼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的攢集起來,寄給他的那口子當家用。

有了這麼多錢,除了逛窰子上賭場還能幹什麼?當然也有人置些小零碎什麼的;譬如上金店打個三兩錢重的金戒子,或者買隻手錶戴戴。已經具備了這些的人,便武大郎飛了夜貓子——沒什麼好玩的了。那麼就上上館子,但是當兵的大部份出身於農村,一輩子克勤克儉,上館子也不過叫碗大滷麵就吃得心滿意足了,最後,這些人的錢不是送給了賭場,便塞進窰姐兒的懷中。

蘇北的風月場的規矩大,名堂多,比起蘇州的嚮導社,又是另一種風味,所謂上盤子,其實是三四個小搪磁碟子、碟子中,放上幾根紅運牌香煙(最便宜的一種牌子)、幾粒瓜子(或南瓜子葵花子),論市價那不過十塊二十塊,但盤子錢至少得賞個一二百元。紅牌姑娘的盤子又是不同,煙捲不是大砲台便是黑貓、紅麒獅,過一會,老鴇送來一盅冰糖蓮子湯,更講究一點的還有燕窩湯,不過那得看客人身份,兵字號的一向無福消受。紅牌姑娘的盤子費至少五百大洋,你若是給少了,鴇兒會把燕窩盒子拿給你看,說這是廣東來的上等官燕,杭州的西湖上選蓮子,要多少錢一兩,冰糖又是多少錢一斤,你的盤子錢若不賞足,她就嘮叨個不讓你提腿走路。

打茶圍就是清談,清談有助於客人與姑娘的彼此瞭解,其實窰姐兒只認鈔票不認人,促膝傾談三天三夜也建立不起感情來。起初打茶圍還帶演唱,都是姑娘們自己來,絲竹管絃一應俱備。落坐不久,鴇兒就會送上一個摺子,上列她們能唱的戲名曲名,任憑顧客點唱,愛聽什麼唱什麼,不過用揚州方言唱平戲不是味道,難以入耳,倒是蘇北小調頗堪一聽,小調中有葷素二種,葷的都不載在摺子上,老於此道的客人會請求某姑娘特別清唱,不過賞錢要加倍。

那些院的名字取得真雅,想係出自騷人墨客之手,什麼如香院、留香園、二杏館等等,但是姑娘們的芳名卻俗氣得很,都是春蘭、夏荷、秋菊、冬梅之類,一聽就是丫頭型的。後來上海來了個洋名兒叫莎麗的姑娘,不到三個月,風頭蓋過了南通天生港所有的風月女性,牆上的海報上說她是上海佳麗,名門淑女(淑女還幹這一行,別唬人了!),這位名門淑女的奇特之處有二:一是敢在江濤滾滾的長江邊上脫衣服游泳,二是專接軍人。從上校團長到列兵都接,就是對商賈不屑一顧,這新鮮事兒引得大家嘖嘖稱奇,也引起了軍部參謀處的注意,派了一位中校黃參謀去作入幕之賓,摸摸她的底,究竟是什麼來路。這位黃參謀,人長得帥不說,玩的門檻也精,會跳舞、會唱平劇,更拉得一手好胡琴,他曾一度代理我們砲兵營的營長,所以我們全營官兵全認得他。

這位黃參謀是個燒包,成天騎一匹關東大馬,後面領著兩個腰裡別著盒子砲的勤務兵,黑皮靴後跟的馬刺擦得像刺刀般的亮,人長得帥,坐在馬上宛如玉樹臨風。

後來這位黃參謀做了莎麗姑娘的入幕之賓,但不久,這位取洋名兒的紅姑娘竟不知所終,再也見不到她掛牌,一般人猜測大概做了黃參謀的太太,從良了。但後來見到黃參謀還是光桿兒一個,以後又聽人說,那位莎麗姑娘是跟匪黨華東局派來做間諜的,押送到南京去關起來了,也有人說,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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