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花鞋、牛屎餅與土人蔘

不管別人怎樣讚美紅蘿蔔的營養價值,甚至有人說它是土人蔘我也不予置信;因為我吃怕了!生吃、熟吃、醃著吃、曬著吃、做菜吃、當飯吃,整整吃了四個半月,就是龍肝鳳膽也會教人吃膩吃怕的。

蘇北地區本是魚米之鄉,但烽火連年,征戰頻頻,從軍閥肆虐到盜匪橫行,從日寇盤踞到匪共竄擾,差不多半個世紀,蘇北平原一直遭受著無情的連綿不斷的蹂躪;縱然野草能變成嘉禾也塞不飽蘇北人民的肚子。這一片原本肥沃的平原,如今連芟草也懶得生長了。祇有紅蘿蔔是一根根頑強的生命。那綠色的匍伏在地面上的紅蘿蔔與高高瘦瘦直直挺挺,搖曳在野風中白頭髮的蘆葦,是代表蘇北的倔強旺盛的生命力。

鹽城近海,地質多沙,在蘇北駐防五個月裡,我看到最多的是紅籮蔔、蘆葦鞋和牛屎餅。

鹽城,剛經過一場慘酷的戰火的清掃,已是十室九空,看不到一張年青男性的臉孔,共匪在倉皇撤退時,拉走了所有的壯丁,年紀輕的被迫參了軍,老一點的就拉去當伕役;能剩下來的全是老弱婦孺。

我看到他們吃的是米糠煮紅蘿蔔,糊糊的一鍋,既是主食更是副食,部隊開飯時,老百姓總是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圍著一大群;當我們一吃完,他們就蠭湧而上,倒籮筐的倒籮筐,刮鐵鍋的刮鐵鍋,伙伕們趕不勝趕,後來看看怪可憐的,索性就讓他們去收拾殘餘了。排部附近有一位白髮蒼蒼的教私塾的老儒,排長蠻同情的,派伙伕班長送去一小袋白米,到晚上,他率領著老伴兒、媳婦和孫子來向排長跪謝,老太太則牽著孫子,見一個「老鄉」,就磕一個頭,弄得大夥兒鼻子都發酸!

其實我們自己吃的也不好,兩稀一乾,不過菜裡經常有三五片肉,偶然還有上海運來的魚乾,那都是後方同胞慰勞的;不過最討人厭的還是混在飯裡的紅蘿蔔,橫一塊,豎一根甜不拉嘰的。米是多的是,師部堆了兩間大屋,就是不讓大家吃三乾,參謀長說,不是有心不讓大家吃飽,祇因為共匪敗得不甘心,怕這些兔崽子捲土重來,我們兵力分散,萬一來個長時期的圍城那該怎麼辦,所以一顆米要像一顆子彈同樣的寶貴。於是我們就大鍋大鍋的猛吃紅蘿蔔,既當飯又當菜,倒替伙頭軍省了不少事。有好多弟兄患了夜盲症,把夜行軍視為畏途,晚上走起路來老是高一腳低一腳的踉踉蹌蹌,不知道是不是紅蘿蔔的維他命A真有點用處,等部隊由連雲港轉到臺灣來,好多弟兄的夜盲竟莫明其妙的好了。

蘇北沒有山,到處都是一望無垠的大平原,樹木也少,點綴風景的是池塘邊,田塍畔的一排排蘆葦。蘆葦在戰時蘇北擔當了大任,既可以蓋房頂,又可以做籬笆,更可以當床鋪,又可作燃料;蘆葦梢子還可以編蘆葦鞋,那可是冬天的恩物。

沒有林木,連麥稭也少見,燃料成了部隊最大的困擾,沒辦法就拆彈藥箱燒,可是共匪躲得蹤影不見,他們不來攻,我們又沒有對象好出擊。子彈不射出去,彈藥箱就騰不出來。老百姓好些,因為他們有牛屎餅當燃料。

大原野上難得見到有一畦綠,放眼盡是滾滾黃土;原來有綠草的地方,不是給牛啃光,就是給人刨光,刨來的草,綠的、草莖兒留著給牛吃,黃的乾的草兒剁碎了預備做餅。

當牛要大解的時候,大人小孩搶著時間捧一蓬碎草挨著牛屁股,牛邊拉著,他們就邊和著,和成一餅就往泥牆上貼,曬乾了的牛屎餅,就成為蘇北特有的燃料。部隊沒有牛,那祇有望「餅」興嘆了。

牛屎並不臭,看慣了更不覺得髒,看他們和得那麼起勁,恨不得自己也去參加和幾餅呢。

司馬中原先生在他的鄉野傳奇大著裡,有一章曾提到牛屎餅,教我這個見過牛屎餅的人讀來倍感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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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葦鞋可能是蘇北特有的產物,我沒有到過隴海鐵路更北的地方,我不知道其他北方地區是否也有這種特產。

它是用蘆花、蘆葉、蘆梢編織而成的。在冬天穿起來站衛兵,那可比棉鞋穿毛襪還暖和舒適,我一生穿過兩雙蘆鞋,但是那種軟綿綿的舒服勁兒,教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看著一位老人家編鞋,眼睛看也不用看,他熟練的手藝教你佩服得咋舌,他一天可以編廿雙,那光景時價是一雙可以買兩個燒餅,維持生活不成問題,可是僱主除了「老鄉」,沒有第二種人,因為當地人家家會編,人人會編,就像我們當兵的打草鞋一樣,他能賣給誰呢?

在冬天穿著蘆鞋站夜衛兵,那是一種享受而不再是一種苦差使了。你別以為那種枝枝枒枒,橫七豎八的大鞋子穿起來不舒服,其實它既不梗腳底板,而且還像穿舊棉鞋的味道呢。因為它輕得、柔得像沒穿什麼一樣,當然,這種譬喻並不恰當,但我太笨,能說好的我全說了。

一個月下來,班裡穿破了蘆鞋怕不有三五十雙,湊攏起來燒一把熊熊火堆,把戰利品日本鬼子的水壺裝滿了酒,架在火焰上燎一燎,熱燙燙的喝它一大口,既禦禦寒,又滿足了口福,更省了一筆燃料費,真是天生萬物以養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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