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城戰役之後

當了大半輩子的兵,卻從未參加過大陣仗:雖然參加過抗日戰爭行列,見過的日本鬼子卻是步兵俘虜來的;抗日戰爭中的幾次大會戰,如京滬保衛戰,長沙三次大會戰等都因我生也晚,沒來得及趕上,別人還稱我老兵,真是難為情得緊;即使剿匪戡亂陣仗中的四平會戰,徐蚌會戰等等,也未能恭逢其盛,祇能在大戰的外圍搖搖旗,盡一份國民的最低的棉薄,想起來就覺得無限窩囊!

前面蕪文中曾說自己參加鹽城戰役,那是吹牛的,那時我們正在路上趕,等我們日夜兼程急行軍趕到如皋縣,有鐵漢部隊之稱的國軍四十九軍,已經把鹽城拿下來了,鹽城的城樓上升起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了。

四十九軍是王鐵漢將軍所領導的,這支部隊以猛攻能打著稱,符號上別的部隊都以四位數的阿拉伯字作番號,而他們卻乾脆印上鐵漢兩個字。這雖有洩密之處,對共匪部隊卻具有莫大的懾鎮作用;陳匪毅統率的華東野戰軍,祇要一聽到王鐵漢的威名,就喪了膽抱頭鼠竄了,那好比老鼠見了貓。四十九軍的官兵祇因別上了鐵漢的招牌,胸脯挺得比別人高,那股神氣勁兒真教人羨慕得緊。

鹽城一戰之後,陳毅在蘇北呆不下去,祇好率領殘部逃到豫、魯、皖三省邊界去流竄了。

我們部隊原在南通天生港待命支援友軍的,大年卅的下午連年夜飯也來不及吃,就馬上拔營出發,望著倒在牆腳的香噴噴的年菜,脖子像是扭不正,兩條腿也給膠住了。

鹽城這一仗究竟打得怎樣個激烈慘酷,雙方傷亡了多少人馬,一則我還未趕上,二則我還是個「卒子」,無法知道。

但我們進城後卻找不到一條交通壕,這不僅令班排長們納悶,就連師部的參謀長也給弄得滿頭霧水;匪軍再不濟,再烏合之眾,也不致於連個最起碼的戰備常識也沒有,而且城牆外也沒有護城河,乾巴巴平坦坦一塊平原。

我們一進城就接收了城防,我們被派在東門,大砲進了廠,蓋上了砲衣,暫時息著了。我們又回到步兵生涯,代馬輸卒也不再有不站衛兵不放哨的特權了!

那時的軍民合作站辦得很好,部隊一到總要麻煩他們一番。糧草門板號房子全免了,倒是二三十斤豬肉不能不收,打開年來還沒嚐過豬肉呢;豈可以見葷腥而不流口水?

木匠老表腸胃欠佳;半夜裡起來拉肚子,也許情況緊迫來不及上剛挖好的臨時廁所,迫不及待的碉堡邊上就「登」起來了,那光景既沒聽說過衛生紙,就連普通的粗草紙也難以具備;擦屁股就將就些了,總是就地取材的多,有人愛扯身上的棉絮,扯多了,棉軍服會給扯成夾軍服,擋不了風,禦不了寒,冷得直打哆嗦那是你自己的事,上級並沒單單虧待你。木匠老表他大概捨不得扯棉絮,就順便挖塊石頭,那時正是數九寒天,又值半夜,溫度怕在零下五六度左右,地上的霜,打得有半寸厚,石頭給凍住了,手指頭挖不出來,於是就用三八刺刀來挖(在戰時,四枚手榴彈兩個子彈盒一柄刺刀總是拴上腰皮帶隨身攜帶的。)挖著挖著竟挖出一隻著灰棉軍服的手臂來,木匠從小做棺材,死人見得多,膽子忒大,一個人越挖興致越高,最後又取了圓鍬十字鎬來,獨個兒挖到天亮,他竟挖出十四具屍體,(全是匪軍征來參軍當砲灰的無辜青年。)班長報告了排長,排長通知了軍民合作站,派了好幾百民伕來。挖了三天,挖出了七百多具屍體,和兩條長達四五百公尺的交通壕,到此方使排長恍然大悟,原來匪軍全進入了「地下」哪!

經過三天的太陽一曬一蒸,屍臭塞滿了整個東門陣地,連衣服上也有那股子沖人慾嘔的怪臭味,七百多具屍體的屍臭,你說誰能受得了,好在後來一連下了兩天兩夜的大雪,情況才好轉了些。

以此類推,既然交通壕可以埋屍,護城河自然也可以。那麼就開始挖護城河。

我們到鹽城,最感到不方便的是飲水問題,全城祇有一座清水井,其它的全給填塞了,那口唯一的清水井在城中司令部所在地,來回得二里地,主要的是沒有盛水器具,盛水用行軍鍋,盛滿一鍋水,兩個人抬,一路上㨪㨪盪盪飄飄洒洒,到東門祇剩下半鍋了。水井處人山人海,大家得排隊輪流,老半天才輪到自己,加上我們都是西南方人,用轆轤汲水也不內行,再說每天一大早拿著牙缸牙刷來回走上二里路去刷次牙,洗把臉也不像話,於是我們嗽洗,就以近在城門口那一泓臭水湊合了。水很淺,不到四十公分,周圍也不過一公尺左右,舀水要小心著,要輕輕地舀,薄薄地舀,稍重些就會揚起泥濁;水中有一種髒生物,有紅絲線那麼細,在水中還會嬝嬝而動,一煮開了就斷為好幾截,開了的水像水彩畫家的那盂洗筆水,渾渾濁濁的,五顏六色的,紅不紅、黃不黃、灰不灰、藍不藍的,生水倒不覺得怎樣,顏色也好看些,煮熟了那就中人慾嘔,難以下嚥,就憑這水,我們竟吃了好幾餐紅蘿蔔煮稀飯呢!

果然大家的推論不錯,護城河翻起了一層土,下面埋的全是著黃軍服,綴著鐵漢符號的四十九軍的英勇戰士,我們挖出了三千多具屍體,另外替他們挖了一個大坑,合葬在一起,營長特地為這些忠魂義魄立了一塊木碑,並且簡單而隆重的舉行了安葬大典,胖敦敦的師長(凌諫銜氏),抱病親自主持。

起初幾天,有人吃這種水拉痢,營部衛生排長禁止我們飲用,營長說,沒關係,我們是不得已才飲用他們的血水,他們在地下一定會原諒我們,並且會保佑我們身強體壯消滅共匪打勝仗!

由於天寒地凍,屍體大部份沒有腐爛,我們的飲水是由屍體滲出來的血水,和天上落下的雨雪融匯而成的飲料,可說得上是污穢而神聖,卑微而壯烈!

那一場大陣仗打得是驚天動地;波濤壯瀾的攻城之後,接著便是血肉橫飛的巷戰和肉搏戰;到了面對面的拼刺,子彈已經退休了。(肉搏僅在俄帝「史大林格勒大會戰」的電影中看到,自己也曾在操場上比劃過,真刀真人的可從來沒機會試過。)這一仗的慘烈可以想見,據說四十九軍的官兵僅剩下五百來人。

我遺憾我沒有這份榮幸作王將軍的部屬,不能像四十九軍的官兵一樣為黨國壯烈犧牲,但我對王鐵漢將軍和四十九軍全體將士的欽佩與崇敬,卻較任何民族英雄的份量為重,因為歷史上的英雄志士不及我親手為他們埋葬來得真實與親切,我非常驕傲我能親手埋葬這些忠骸烈骨!

前年我晉謁圓山忠烈寺,在十幾層千百個牌位中,我睜大眼球找尋那些王將軍部屬的牌位,遺憾竟未能給我找到,因為距離較遠的關係吧,但我知道他們一定在這裡,一切的忠魂義魄,仁人志士都會在這裡,世世代代受著後世子孫的崇敬與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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