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元這個人

個子絕不到一公尺六,腦殼卻大得出奇,任何型的軍帽到他頭上,只能蓋一個尖頂子;他的眼睛也大,宛如兩隻手電筒;嘴大,鼻子大,腳掌手掌也大,配那麼矮的身體,左看右看就是配搭得不像。他力氣也大的出奇,為人卻好得出奇;他和我同班,實際卻是排長的挑伕,排長的公文箱,行李捲,他全包下了。行軍途中,要是誰走不動了,他會主動的把你的背包,子彈帶,槍枝和工兵器材以及兩通袋米,一股腦兒接過去,往扁擔頭上一掛,嘰咯嘰咯的飛步而去。他真說得上是力大無窮,經常是百把斤挑長途,而且中途不換肩,扛米更是拿手,一百公斤一包的大米,他可以哈著腰扛兩包。他人緣很好,就是沒人肯接近他,晚上也是獨睡,班裡統鋪沒他的份,他總是找個門角落鋪上一把草隨便倒一倒;沒別的,祇因他身上有股子臭味。這股子臭味雖不是與生俱來,卻也在他身上盤踞了廿年。從十三歲起,他身上就有這股臭味了。說來嚇人聽聞!他身上綁了一顆人心,一顆人心在身上綁了廿年,早就乾了,癟了,但是臭味依然存在,我們從沒見他脫衣服洗過澡,任是大伏天,汗如雨下,他也只是抹一抹,整個上半身從不示人,那臭味到夏天更教人受不了,沖人慾嘔!他自己卻毫不當回事兒,依然故我。再教人受不了的,倒不是那股怪臭味,而是他的好心,那時醫藥不發達,當兵吃糧的生點小病小痛是家常便飯,他一聽到某班某兵生了病,不管是打擺子、胃痛、頭痛、感冒,他一定強著你吃他一片乾人心,他力大無窮,他使蠻橫,你不乖乖的張開口是不行的,他說這人心是起死人、肉白骨的靈丹,新鮮的人心尤其有效,這不知道是哪門子醫學道理,吃了他人心的病人,多半會來個上吐下瀉,病上加病,為此大家有了病,絕不敢讓他知道,為此他也不知道關過多少次禁閉,挨過多少次扁條,但他仍然我行我素,怡然自得。

他精於玩槍,長的短的都行,營裡打靶永遠是他的第一名;可以蒙著眼睛拆裝武器,馬克沁機槍更拿手。他也會武術,一塊厚厚的磚頭,他隨手往頭頂門一擊,磚頭迎聲而斷!他的頭卻像鐵鑄的,一點關係也沒有;論打架,普通三五個大男人上不了他的身,賭牌九,他手掌伸得平平的,在牌上一按,能吸住三張牌,他曾表演過給排長和大家看,大夥兒看得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身上綁著一顆臭不可聞的人心,大家都好奇,有一次他告訴我們,這顆人心是從一個土匪頭子胸前挖出來的,李興元自小是個孤兒,姐弟相依為命,他參加了袍哥組織,姐姐則幫人為傭,據說袍哥組織中的十戒,淫居第一,殺人越貨無所謂,就不能淫人妻女。土匪進城搶劫綁票,綁的剛好是李興元姐姐幫傭的這家紳糧(川語富豪之意)。土匪進門綁票,誤以為李興元的姐姐是紳糧的女兒,久久不見紳糧拿錢贖人,土匪就把肉票給撕了!李興元為姐復仇,隻身進入匪巢,手刃匪首,摘了他的心,帶到城中自首了,出獄後參加了當地保安團,後來保安團又收編為廿一軍的一團,他便正正式式的當了兵。他早想出來混混,想不到竟隨著堂堂抗日國軍而出了川。

李興元雖不識字,卻一腦子是川軍將領的掌故逸事,什麼楊森啦,范哈兒啦(范紹增)、鄧錫侯啦、劉湘、劉文輝叔侄啦等等如數家珍,尤其談范哈兒的最多,可惜事隔多年,早已忘得乾淨,不然寫出來倒可替近代史增添一些逸話。

二等兵似乎是李興元一輩子蓋棺的祿位;我剛入伍是二等兵,他亦是,我升了上等兵,他仍是二等兵;後來我升了班長,當了師爺(上士文書)他還是二等兵。他個性淡泊,對自己的二等兵職位甘之如飴,無視於別人的升遷騰達;李興元就是這麼個怪人!

民國卅六年李堡一戰以後,我們便失去連絡,李興元這位怪人,也就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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