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老兵話舊.開宗明義

世界上男人當過兵的不在少數,但我敢說,當過卒子的人卻少得很。而我卻是當過兵又當過卒子的少數中的少數。

除了在象棋中見過,另外便祇有在舞台上看得到了!(如今舞台上的小卒子可也不多見了。)

我當卒子是在抗戰勝利後的第三個月(民國三十四年十二月),部隊奉命由鎮江京畿街移駐沿江地區擔任江防工作,由於在鎮江擔任責任繁重的對日軍接收工作,部隊必須因地制宜進行改編,我們原本是迫擊砲營,用的是八.二五國造迫擊砲,這種砲在抗日戰爭中發揮過很大的效力,與日軍的山砲、野砲、小鋼砲狠狠地會過幾次大陣仗;步兵部隊對我們恭稱為老太爺,祇要八.二五迫擊砲一到,並且對準敵陣轟過兩砲,步兵就會準備衝鋒,因為「老太爺咳嗽了」,他們有了堅強的後備,可以勇往直前而無後顧之憂,可以放開手搏殺一個淋漓痛快!

我們用八.二五迫擊砲用得得心應手。我們用指測,準確性並不遜於測遠機,這完全是憑老到的訓練和日積月累的經驗。排長規定很嚴,實際射擊時,如果測量距離有了三十公尺以上的差距,測量班長和測量兵事後準會挨上十扁擔,所以沒事時,大家都會發神經似的閉隻眼唱小旦般地,支起蘭花指。

部隊從丹陽移駐鎮江,就風聞要接收日軍裝備,步槍由又長又笨重的漢陽造,換了短而輕的三八馬槍,使用起來輕便多了,但是大件頭卻使我們吃足了苦頭,把一向得心應手的八.二五迫擊砲,換了日製的四.七曲射砲,這種砲,射程、威力都跟迫擊砲差不多,但其笨重與不便,卻超過了迫擊砲數倍,光是一塊座盤,就達一百來公斤!砲身砲架全裝在座盤上,由四個砲手前後左右的抬著,活像什麼菩薩賽會出巡,既難看又不方便走(座盤大,槓子短,如果走錯了步伐,後兵會踩著前兵的腳後跟),寬而平的大道可以一二一的配合著走,遇上小徑爬山下坡就不行,因為後兵祗能兩眼平視,看不到地面。其中有一個人踉蹌,會把其他三個人拖下水,摔一個四狗吃屎!

大家怨聲載道是不用提了,後來建議上級,南京派來了一位高級長官來校閱訓練成果,發現日本鬼子的這種砲既不實用又不方便,不久便換了七五山砲。

山砲一定得要馬匹來馱載拉,人力無法派上用場。我們又修改編制,一個班大約配備了有二十來匹馬,我們在蘇州接收了七百匹關東大馬,還沒訓練配合得好,便發生一場大馬瘟,整整倒斃了五百來匹,剩下來的也都羸弱不堪,加上調來教我們飼馬的日本軍官被遣送回國,剩下來一百多匹牲口也全上繳了。從此,我們山砲營變成沒有騾馬的騾馬部隊,也從此,我從兵降到了卒子。

窮則變,變則通,沒有馬匹,部隊仍要打仗,全營十二門大砲,仍要擔當支援友軍與攻擊敵人的重責大任,因此部隊又改編了,以適應當前的需要。改編先從基層著手,全連挑選二十來歲身強體壯的六十名小夥子,編成一個特別小組,歸連長直接指揮,這可比在排裡神氣多了。我恭逢其盛,剛剛升了個上等兵趕上。但如一旦遇上落雨天行軍,不幸再碰上爬山下坡,那就該我們四條腿的卒子倒楣了。我記得剛改編制不久,部隊就要調到丹陽城去參加校閱(國防部長親校),我們要翻過一座百把公尺的小黃土山坡,由於連日陰雨,山徑泥濘不堪,折騰了一個下午,才算通過了這座小土丘,到丹陽城已經七八點了,大夥兒弄得一身雨水一身黃泥巴。不過這樣也好,長官們對這群卒子更加憐惜了,各連宣佈免除了我們的衛兵勤務,可以通宵大睡,不必耽心在睡意正濃時,被人叫起來站個十二到兩的崗,但是其他班兵卻不大服氣,特別編了一首歌謠來嘲弄我們:不站衛兵不放哨,不挑彈藥祇拉砲;別的什麼都很好,就是祇能啃青草。

一直到了蘇北南通、如皋、興化、揚州一帶剿匪,在平原大野上,我們才輕鬆起來,因為一來好拉好扳,砲輪子不會卡住不鬆手,二來我們從經驗中摸出了很多技巧,砲位一放好,我們就可歪在陣地裡抽煙聊天了。

雖是官拜上等兵,領子上是藍底板上扣著三顆凸出的金光閃亮的三角星星,遠看起來,比一條黑線上加一星的下士可好看得多,但是符號上,白布墨字寫著「代馬輸卒」四個大字又真不雅觀得很,走上那兒都管叫我們是「吃料的」,或是「四條腿的」,真叫我們哭笑不得!

這個職銜一直到我們攻下鹽城,擔任鹽城城防任務為止,才回復了我兩條腿的身份。事隔三十年,我還能清晰地記得那段卒子生涯;歷久彌新,津津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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