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臉

那年,我的大弟剛考上大學,儘管他長得快跟門一樣高了,但媽媽仍把他當做初次離家的小男孩,臨行一再叮囑,要多寫家信。誰知我這個弟弟初當新鮮人,對什麼事都新鮮,加上他交遊廣闊,人緣又佳,學校裡大大小小的事都有他的份。因此,家信從初去的一星期一封,而漸為半月一封,一月一封。到最後只剩下明信片上幾個大字:「親愛的媽咪,經濟大恐慌,請緊急支援。」媽媽又氣又無奈。

放暑假了,弟弟提著大包小包的髒衣服回來了。媽媽看見他,忍不住氣往上湧,狠狠拿眼瞪他:「不要錢不知道寫信回來是不是?再忙,寫兩個字的時間都沒有?」然而,看到愛兒歸來,又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不知不覺嘴角就笑開了。我在一旁竟看得怔住了,我從來不知道一張臉竟然可以同時具有兩種不同的表情,上半臉是嚴厲的、責怪的,而下半臉卻是欣喜而慈愛的。怪的是兩者一點也不衝突。

另一張臉也是我難忘的,算起來也有十年了。有天,媽媽在廚房做飯,我搬了張椅子在旁邊幫著摘菜,一面和媽媽聊天。突然後門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打開門,是一位中年婦人,平實多皺的臉,灰色泛白的布旗袍,腦後梳了個小巴巴,正畏縮不安地站在外面。看到我們,羞慚地連頭都不敢抬,囁嚅了半天,才說出來。

原來,她有一個男孩在建中就讀,但是因為家中孩子眾多,丈夫是士官,長年臥病。雖然上面還有一個大男孩,卻服兵役去了,全靠她每日替工廠糊火柴盒賺一點錢,勉強生活,實在沒有多餘的能力再供養孩子唸書。可是這個男孩特別聰明上進,做母親的又不忍心耽誤他,只有等孩子上學去了(她怕孩子知道,傷了自尊),厚著臉皮,躊躇又躊躇,挨門挨戶看看是否有誰可以接濟一點的。她怕我們不相信,還把戶口名簿、孩子的成績單等都拿出來給我們看。我們也是軍人之家,孩子也多,媽媽很能體會這種困窘的心情,連忙塞了點錢在她的小皮包裡,她千謝萬謝地走了!

以後,每逢開學的日子,她都會輕叩我家的後門,仍然帶著那張卑微的、怯懦的、羞慚的臉。直到兩年多後,她喜孜孜地對媽媽說,她的孩子已經考上了台大,而她的大男孩也退伍回來,可以負擔家庭,以後不會再來麻煩我們了,她是特地來道謝的。這次媽媽包了個小紅包,算是一點小小的賀意。她們在門口推來推去半天,她才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每當我想起這張臉,心中就有很深很深的感動。因為我從那卑微中看到了偉大,從怯懦中看到了勇敢,從羞慚中看到了掩飾不住母性的驕傲。這是一張真正屬於母親的臉。

我常想,普天下的母親有千千萬,但她們的臉只有一種,那是用全然的愛和犧牲塑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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