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小說的蕭乾和寫報導的蕭乾

中學的時候,讀到香港翻印的《珍珠米》和《廢郵存底》,喜歡裡面的散文,又同意其中對文學一些平實的意見。後來零零星星讀到更多蕭乾的作品,更多對蕭乾的介紹。記得《中國學生周報》一位作者在「讀書研究」版的介紹裏告訴我們說:蕭乾在五七年反右運動後逝世了。蕭乾好像變了一個遙遠的名字。讀他的小說集,覺得有他的特色,但一直最喜歡還是他的報導文章,最後讀完《人生採訪》,對其中簡潔精煉的文筆,打抱不平的態度,十分佩服。心裡對自己說:「有一天我也要寫這樣的報導。」

一九七九年暑假回港,看見香港報上連載《未帶地圖的旅人》,才知道蕭乾健在,而且過去的散文特寫,又能結集出版了。後來又知道蕭乾會出來,到愛荷華參加「中國周末」,想到有機會見到他,甚至或許可以採訪《人生採訪》的作者,真是叫人難以相信。也許因為一直從《人生採訪》忖想作者形象,到了在愛荷華見到蕭乾稀疏的白髮,才驚覺眼前的作者已經七十歲了。在愛荷華,人多,節目豐富,一直沒機會和蕭乾長談,本來約好在密西西比河遊河後去他住的地方談。但遊河完了,已經差不多半夜,想到蕭乾也許太累了,也就不想打擾,約定等到他們來加州再訪問了。蕭乾他們十一月底來,在聖地牙哥的加州大學演講,逗留一個星期左右。其間我在他們住的學校嘉賓室的陽台,爛漫的陽光下,作了兩個多小時的錄音訪問。訪問了,錄音卻一直沒整理出來;後來功課忙碌,拖著沒做;而且蕭乾十二月回港,香港雜誌訪問他的不少,想到許多資料可能重複,也就一直拖延下去了。直到最近,放暑假了,重聽錄音帶,又看到蕭乾回去後寫的《美國點滴》,想到一些問題,終於整理出下面一文來。有些已經在別的刊物見到多次的資料,這裡盡量濃縮或刪去了。談話先後也經過調動,如果有甚麼錯誤,該由我負責。我原先設想的詳談跟這裡的結果不同;下文有點像是聽從了蕭乾廿四年前一篇雜文的勸告,「把原有的大綱揣回口袋裏去」,留神眼前說話的人另有關心的問題。

一 寫小說的蕭乾

「我是滿族人。我母親是漢人,父親是滿族人。可是我一點滿族意識也沒有。為甚麼呢?因為我是在父親死了以後才生的,我是暮生的。我怎知道我是暮生的呢?許多關於我的身世都是從小時候一個姑姑罵我的話聽出來的。她罵我『你這暮生的』,有時說:『你這「午時雞」』。『午時雞』就是淘氣的意思……」

「我第一本小說是《籬下集》,基本上寫早年在北京的生活經驗。我差不多在十六歲以前都是寄人籬下,這裡住住那裏住住,那裏住住這裒住住。我沒有家。我母親在我七八歲就死了。我母親死之前跟人家做女傭。所以我每個月才見她一兩次,我到人家處見她,人家門房高興一兩個鐘頭才傳個話,傳了話也不能馬上出來。我就在門口等她,不知甚麼時候出來。我每次都帶點東西給她,水果或別的,給了就走了。她每月工資三塊錢,她把工資都放在我阿姨家裏,叫我每月到阿姨家裏吃幾頓好的飯。怎樣好的飯呢?就是在餅裏擱幾塊肉,像吹號筒,我每月就吹幾次號筒……

「我是住在我一個堂兄家,我這堂兄是信耶穌教的,但他是假耶穌教,白天是耶穌教,晚上搞佛教。我得跟他走,所以我對宗教很反感。那時候的宗教是強迫信教。在學校裏頭要祈禱,祈禱就要先閉上眼睛。學生閉上眼睛,老師還要檢查。上邊祈禱,另一個老師檢查我們是否閉上眼睛。我呢,我反抗,他快來時便閉上眼睛,他剛一走開馬上睜開眼睛……我這堂兄信佛教我還要依著他,有時候一晚要叩三十六個頭,還有時候他病了,他許願,要到廟裏還願,從北京到廟恐怕有一百英哩,還要經過兩度山,山很危險,我才幾歲呢,也要陪著他還願。」

他跟媽媽很少見面,所以印象很淡,對他好的是一個堂姊。「她是個個子很矮、其貌不揚、但心地非常善良,很聰明的老處女。」

這些早年寄人籬下的生活,對宗教的反應,還有那個善心的老處女,對於看過蕭乾早期小說的讀者相信都一定熟悉不過了。

《籬下集》的小說也寫到他早年在地氈房學手藝的生活。在現實生活中,「我做過六年地氈,第一年是繞線,第二年做雜毛氈,然後才能做牛毛氈,牛毛以後才能做羊毛氈,我已經做到最高了,是把羊毛氈脫線,剪線,補起來。我還派羊奶,我那時身體也不好,天還黑呢,便要背著十六磅羊奶,從北城走到南城,那時候的富人都住在南城,他們都養狗,所以我現在很怕狗,派羊奶要把羊奶放下還要把空瓶子拿走,這時狗便來咬了。所以我非常怕狗……」

後來他在「北新書店」找到一個棲身之所。在那裏,他看了一些華林著的書,關於中國社會、新英雄主義的。也喜歡《浮生六記》、劉半農編的一些東西,看了幾個自傳,鄧肯的,「是唯美主義!」還有盲女人海倫.凱勒,「看了以後覺得殘廢也可以做點事情。」還看了《大地的女兒們》,寫三個美國女子。「但文學作品究竟看得不多。我看得比較晚,最早看的是哈代,第一本是《苔絲姑娘》,我特別欣賞他的副標題,A pure woman faithfully presented(一個純潔的女子的寫真),這小說,由標題就點出來了,寫牛奶場姑娘的墮落,不怪她,怪這個社會。」在北新的工作,除了校對送稿費以外,還要到「紅大樓」去抄書。「這時抄過翻譯的曼斯菲兒短篇小說集,最喜歡其中一篇,講一個議員寫好一篇講稿,放在桌子上,那天剛好他生日,他女兒買了一件禮物送給他,沒有紙,便拿講稿包了,第二天議員找講稿,找不到,發現女兒用來包東西,便大發脾氣,他女兒很委屈的哭了,這小說寫人生很有Irony的味道。我最早接觸的歐洲現代主義,便是曼斯菲兒。」

不過,「照我當時的處境,處在社會的底層,從這一點來說,我對這些甚麼主義有點反抗,有一天在北新書店看到一本書,說怎樣搞罷工,說工人受剝削,我們三個夥計,看了以後,覺得,哎唷,我們書局的老闆對我們也很剝削,他們吃完飯我們才上桌子,也沒有睡覺的地方,就睡在辦公室桌子上,一個月才得四塊錢,三人便搞了一次罷工,怎麼搞?工作給他一個『半完成』,那時我們發《語絲》,有些寫人名不寫住址,有些寫住址不寫人名,之後我們寫了一封信,要求如何如何,然後我們就走了,不過三個人當天晚上哪裏睡覺都不知道,哈哈哈,後來都乖乖回來了。老闆也讓了步,大家都要吃飯嘛……」

受了看書的影響,他跟其他一群貧弱的孩子在校中組織起一個互助的少年團體,與校外團體通信中批評學校,結果給捉了去,關在北京捕房,隨時可以槍斃。後來他的美國堂嫂找那美國校長跟他們說了,不知怎的就把他放了出來,但也審了多次,那時他才十五六歲,唸高一。

但一九二八年,他終以鬧學潮名義被學校開除。他便是這時候到潮州教書的。

「有一個越南華僑,姓趙的,他的妹妹同一個男的發生關係,他回去決鬥——後來那男的肯結婚,才不用決鬥——一路在船上,他在上格床日也哭,夜也哭,很不快樂,便是這麼一個人把我帶到汕頭。」

聽到這裡,看過《夢之谷》的讀者,一定覺得,咦,去到異鄉的青年小夥子與大眼睛潮州姑娘的戀愛不是快要登場了?那麼,《夢之谷》寫的,是真事嗎?

「是真的。當時我很大膽,第一次戀愛,那女孩子也姓蕭,廣東人同姓不可以戀愛的。她父親是北京滿洲人,家裏窮得不得了……」

《夢之谷》沒寫完就「八一三」了,蕭乾自稱《夢之谷》是個失敗的嘗試,「我本來想放棄了,後來到昆明,巴金寫信來,說要編一套長篇小說,說我的小說也有特點,勸我寫完,所以《夢之谷》的尾巴是勉強接上去的,將來若要用的話我還會好好整理一下,因為那不像甚麼小說,可是寫的都是真的事情。」

這倒是蕭乾小說的一個特色。散文如《落日》寫他母親死在他懷裏,死了像太陽落下了,是真的事情;《灰燼》寫與沈從文楊振聲幾個人一直從湖南到昆明去,在陳州時見到的一場意外:一對夫婦把財產保護得很好,一場大火就甚麼都沒有了,這也是真的事情。就算小說,《蠶》也是他自己養蠶的經驗,他小時每年都養蠶,小說裏寫的都是真事,而《蠶》裡面的女孩子,蕭乾說,真人姓高,今日還在美國呢。

「散文《珍珠米》寫的也是真事。我最近在波士頓演講的時候,有一個人問:你現在還能夠寫《珍珠米》那樣的故事嗎?你跟英國一個女孩flirt的故事,我說那不是我跟她flirt, I was trying to get rid of her(我要脫身還來不及呢!)」

這問話顯示了海外對蕭乾作品的不熟悉。再說回剛才的話題,寫小說喜歡寫真事似乎是蕭乾的一個特點哩!

「我的小說,其實只是我寫小說的開始,還未真正寫小說,開始寫小說的人,大部份都是自傳體。慢慢才是開始虛構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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