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格拉斯遊新界  一 手

當格拉斯(Günter Grass)從人叢中走過來,他看來跟任何一個普通人沒有兩樣。他穿一件深褐色的燈芯絨上衣,個子壯碩而不高大,上唇留著鬍髭。是的,當我們看一個人,不是往往最先留意他的面貌和衣著?而這些東西,又卻告訴了我們那麼少。然後他伸出手來,他的握手堅定有力。那是一雙石匠和雕刻家的手,那也是寫出了六本小說和其他詩及戲劇作品的手。他的手並不過份柔軟、並不冒汗或退縮,他的手也不過份強硬、粗暴或侵略性。在路上,他的手用來捲煙,從膠袋中取出煙絲捲成紙煙,他吸了一根又一根,這是他的手藝。當他談話時,他的手用來具體顯示他所說的事物的大小和形狀。他的手沒有閒置,他的手沒有緊握拳頭舉起呼喊口號。他喜歡手造的事物,他希望看見農夫和工人,那些用手工作的人,跟他們談話。他買了一個籐篋。他不喜歡機器,他說自己不會駕車,不懂操作一具攝影機(他太太負責拍照)。他說沒興趣拍電影,因為機器太麻煩了。他說自己是個老派的人,只是寫小說。他的手用以創作和煮食。去年他剛寫完一本七百頁的小說。去年他五十歲生日時,煮了一頓供幾十人吃的大餐。他臨走那天,我剛好碰見他,他帶著一根木頭,說是帶回去給他女兒雕刻。他女兒喜歡木雕,他說:「她喜歡用手造東西,就像父親一樣。」說著,他張開兩手。他一定是以徒手創造事物為榮的人。

二 食物

我們走過沙田的街市,他對沿街擺賣的東西,那些蔬菜和食物,感到興趣。他真的喜歡走在這些早晨買菜的人們之間,他想知道這些人住在哪兒。那些綠色和棕色的醃菜、鮮紅色的魚肉、灰色的鵪鶉,他自然地在其中走過,不是漠不關心,也不是遊客的過份好奇。偶然他在那些巨大的灰螺前停下來,有時他想知道那正在游泳的是鹹水魚還是淡水魚,他說自己也常吃某種蔬菜。一個熟悉和喜愛市場的人!這給予我一種親切的感覺。在走回來的路上,他告訴我說他喜歡市場,因為那兒是食物的總匯,一個社會裏人們的生活,具體表現在人們所吃的東西上面。他說在他的新小說《比目魚》裏,就是以食物的沿革,寫出整個歐洲歷史的演進。他認為歷史上馬鈴薯之發現,較諸普魯士佛特力大帝的功績還要重要得多,如果沒有馬鈴薯,工業革命和平民階級的興起根本就不可能。《比目魚》開始於石器時代直至現在,把神話與詩、政治與抒情混合在一起,經由一尾年老智慧的比目魚,表達出來。《比目魚》共有九章,每一章獻給一位廚師。他喜歡寫食物,一方面因為他自己喜歡吃,另一方面,則是他認為食物是最根本的東西,最能反映人們根本的生活狀態,人們習慣吃甚麼和不吃甚麼,反映了社會、政治和宗教的影響。

我問他可有甚麼不吃的?他想了想,說沒有甚麼不吃。我想他正該是個沒有甚麼不吃的人。當然,他笑著補充一句:剛才看見的那些千年蛋(皮蛋)我還未試過,不敢肯定。我向他保證它們並非放了千年,而且確是可口,尤其與酸薑同食。在粉嶺的時候,我們看見路旁售賣的鹵水雞腳,一個同行的外國人說他最害怕這些東西,我說並沒有甚麼可怕,格拉斯聳聳肩說:「為甚麼不可以吃呢?」對,為甚麼不可以吃呢?格拉斯咀嚼一切,他的洋洋巨著裏,嚐遍甜酸苦辣,打破一切政治和性愛的禁忌,表達人生經驗的全體。

吃飯的時候,我們坐在深井小店露天的枱旁,在工人們之間,格拉斯看來悠然自得。他成功地運用筷子,夾了一塊燒鴨。他認為它們十分美味。他說他可以煮美味的菜,他拿手的菜是蒜茸羊腿、牛肚、扁豆、馬鈴薯湯、魚湯……。他說到近月與他的譯者開會,討論翻譯他新著的疑難,一連幾個星期,到了最後那一次,他自己下廚,煮了一頓美味的食物給譯者吃,因為開會那兒的伙食太糟了!而且,他說,要他們譯這麼一本老寫食物的書,光是譯沒得吃,太不公平呀。他是一個會想到別人的腸胃的人。他對一些政治教條存疑是因為它們引不起他的胃口。他不相信口頭上的宣傳,要用自己的舌頭分辨味道。他在羅馬尼亞旅行時,去到一所飯店中,那兒本有許多平民在吃飯,但因為官方款待他們,把人都趕走了,又額外鋪上桌布。這反而教他食不下咽。進食這樣簡單平常的事,不又正如他所說,見出了許多問題?

三 孩子

格拉斯喜歡孩子。在粉嶺,我們在樹間前行,他太太與旁邊一隊小學生招呼微笑。在我沒遇到他以前,從書本的印象所得,他是一位尖銳的社會批評家。他的作品充滿嘲諷。但格拉斯本人,卻善良而且為人著想。他一方面好像並不固執,隨便到那裏逛逛都可以,因為他的興趣實在是這麼廣泛,看甚麼都可以接受;但另一方面,一旦決定了甚麼,他其實又十分堅持。比如在港時他堅持拒絕了一些他認為沒有意義的邀請。他對那些老朽而迂腐的事物充滿批評,但對新生的事物則充滿善意。他談社會民主黨的政見,他說對政治的看法,另一方面他又順從他太太敏感的指頭,望向路旁一株紅棉末梢的顏色,或者沙田附近半山墳上一環紫花。他喜歡生長的東西。在粉嶺的時候,我們站在一所學校外面,看孩子們嬉戲。那裏原是一所廟宇,現在改成學堂,裡面的教師善意地與我們招呼,我們便走進去看看了。在廟裡面,佛像仍在那裏,但在祭壇的前面,現在放了一張乒乓球桌,孩子們正在打球。兩翼的地方,闢為課室,傳來孩子們的聲音。在頭上,鳥兒飛來飛去,而在當中,昔日人們焚香拜佛的地方,現在兩個白衣的小孩,正在興高采烈的把球搓來搓去,暗金色的佛像在後面默默看著,有了這麼熱鬧的孩子們,祂一定不再寂寞了。我們站在那兒,看著這奇異的混合。格拉斯笑得很開心,他說:「佛一定從來未試過像現在這樣有這麼多樂趣。」在外面,白衣藍褲的男孩在踢球,女孩在踢毽,滿地陽光,格拉斯開心地在他們之間緩緩走過。

他與前妻安娜有五個兒女,現在這妻子原有自己的兒女,都住在一起,他說喜歡大家庭,熱熱鬧鬧。他上一本小說《蝸牛的日記》寫來就是回答孩子提出的問題,解釋自己的政治信念、為甚麼在一九六九年協助社會民主黨競選、在助選的過程中又見到甚麼。那語氣是一種溫和幽默的語氣,好像父親跟四個兒女談話——不是絕對權威,相反,是提出懷疑。這書中一個虛構人物,就是叫做「懷疑」。他說最喜歡的花朵,就是淡灰色的懷疑主義。他顯然不以為自己是權威,也無意叫孩子們走他的路。他告訴我說,他的大兒子二十歲,最近才第一次看他的小說(因為他的女朋友整天在說),看完以後,覺得很奇怪:「怎麼,爸爸,你的小說倒寫得不壞呀!」

他再對上一本小說《局部麻醉》直接寫兩代的衝突關係,以現代柏林為背景,寫一個激進學生想燒死自己的愛犬以抗議越戰;而他的一個老師,一直覺得這是自己最有才華的學生,希望勸服他用溫和的改進代替激烈的革命。兩代看法的不同,也是格拉斯自己面臨的問題。《局部麻醉》出版後,許多原來擁護他的青年批評他,極左派更攻擊他。格拉斯說:「他們要求的是神、是英雄,我寫的是人。」也許因為他們要求教條的答案,而他則提出疑問吧。孩子們的可愛是他們的生機,還未僵化的能力。所以格拉斯在《蝸牛的日記》裏向他的孩子們說:「我不相信那些宣稱為了人類的利益而要把香蕉拗直的人。」

四 緩慢

他喜歡的都是一些樸實基本的東西,例如燈芯絨(褐色上衣、深綠色褲子)、籐器(「我一直想買一個這樣的篋!你說它可以盛得起重物嗎?」)、木,煙草、扁豆、魚……不是浪費而奢侈的,亦不粗陋。平凡,但有口味。格拉斯樣子樸實,像一個農夫或者石匠(事實上,早年他當過石匠),他並不特別敏感。有時他低下頭,正在那兒捲煙,好像沒有留意別人說話,過了一會,經過另一處,他會說:「這就是那個把沙田弄得那麼糟糕的賽馬會?」你發覺原來他也聽到別人偶然說的話。他並不特別表示他在觀察,但他有觀察力,他不在口頭上表示討好,但他對人有溫和而長遠的善意。

他一定是喜歡慢慢踱步,欣賞事物,緩緩咀嚼。所以他在書中讚美蝸牛,因為蝸牛向前進步,但不急於抵達固定地點。有前進又有後退,因為有懷疑,所以不自以為是。他會喜歡灰色,比目魚是灰色的,懷疑是灰色的。在過去,他懷疑納粹的獨裁,在今日,他又懷疑極左派的教條。他相信改革和進步,但不相信一步登天。所以他像一尾比目魚,貼著海底緩緩前進。他書中的比目魚,由古代游到今日,把牠的見識告訴世人,不管那捕到牠的,是石器時代的漁夫,抑或柏林的婦解份子。

他一定是相當緩慢地工作。他第一本小說《錫鼓》寫了五年。當時他在巴黎,做散工維持生活,收入很少(「有時回德國在人家這裡那裏的_體裏誦詩賺錢,好像遊俠一樣!」)但他繼續寫了五年。當時他有些朋友,也愛好文藝,決定先進政府部門工作,賺夠了錢,再來寫小說。結果,格拉斯說,他們今日(二十年後)還在那兒,收入越來越多,還在談那本沒有寫的小說。(而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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