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存壽訪問  一個電影工作者的困難和限制

我想選擇一位導演來做訪問,談談當前港台電影的現況,看它有甚麼發展?有甚麼困難?市場的需求和條件的限制對拍好電影又有甚麼妨礙?宋存壽實在是一位最好的訪問對象,這是因為他既拍過《破曉時分》、《母親三十歲》等為人交口稱讚的好電影,也為生活拍過不少商業片,他在港台的電影圈工作多年,對實際的困難十分了解。另一方面,宋存壽溫厚樸實,是電影圈裏有名的大好人,對我們的問題知無不言,他沒有規避或誇張,只是坐在那裏,思考一個最貼近實情的答案,坦白回答我們,讓我們這些外行人,了解一下電影圈的實況。

我們知道,宋存嘉原是唸新聞的,畢業後在印刷廠工作。最先進入電影圈是寫劇本,進了邵氏公司當編劇,做了一年,發覺自己對實際工作情況的知識不夠,毅然辭了編劇,當場務從頭學起。這種踏實的學習態度,對他後來的工作一定有不少幫助,所以我們就問宋存壽,現在有許多年輕人想進入電影圈工作,他贊成他們從那裏入手,是不是也應該這樣從頭學起呢?

他說:「我最先編劇,對電影的工作情形不了解,技巧也不熟,寫劇本好像是憑空似的,所以就轉由場務做起——因為場務最易學東西。進入電影圈由實際工作做起是好的,因為我們國語片限制很大,市場小,要做過才了解實際的困難。如果光是從外國唸電影回來,也許就不了解國語片的要求。儘管想拍些高水準的電影,但一般觀眾不易接受。我們這種做法,好像是學師那樣,可以打好基礎。如果一個人從外國學電影回來,他最好先了解本地電影圈的情況,不然人家就會覺得他光是唱高調。當然,我們這種學師的做法也有缺點,雖比較懂得應付實際問題,但可能眼光較窄,對作品好壞沒有判別得那麼清楚。」

我們跟著就問:「你剛才提到國語片的限制,可否請你談談這些限制對你的影響?因為你最好的片子《母親三十歲》,據說是在最少限制的情況下拍成的。這些限制對影片的素質一定有影響吧?」

「《母親三十歲》是我替李行的大眾公司拍的,他們都很忙,又大家都是導演,沒有怎樣干涉,隨便我怎樣拍都行。換了外面的老闆就不行了,他們一定要設法省錢。比如明明有一個場面是四十人的,他們會說:『二十人夠了吧?』這就是想省錢。」

「除了經濟上的限制,還有題材上的限制吧?」

「是的。比如現在流行喜劇,我替電影公司老闆拍片,他們就會要改劇本,加入喜劇的成份。不是說喜劇不好,只是這種風格不適合我,但電影當然要賺錢,不然就沒法生存了。」

「如果公司要你拍一部你不想拍的電影,拍起來會不會很辛苦?」問了這句話,大家都禁不住笑起來。

「也不是,總之拍起來很勉強就是了。」

「現在你是不是規定每年要為電影公司拍多少部戲?」

「不是,是以部頭計的。若合作愉快,便繼續合作。」

「劇本是公司給的嗎?」

「有時是他們給,有時是我自己找的。現在的公司不錯,老闆也不錯啦。只是有時因為觀眾喜歡笑,就要加笑料進去。我不反對在不影響主題的範圍內加入笑料,但因為加入笑料而改變了主題就不大好了。」

我們繼續問:「如果題材限制大,是不是拍出來沒有那麼滿意呢?」

「是自己沒有那麼滿意,比如加笑料啦……又比如我拍戲本是不大喜歡演員化粧太濃的,但現在都要化粧了。又比如找來的演員,不一定適合拍那類題材的戲。」

「是了,你的戲是不是多喜歡用新演員?」

「是,不過,新演員也得看他會不會演戲,領悟力夠不夠,不是新演員就一定好。」

「你為甚麼喜歡用新演員?」

「新演員的好處是:沒有那麼多——壞習慣。」

「是遲到一兩小時那些大牌作風?」

「這只是大明星。另外有些演員演戲太多,自己養成了許多毛病而不知,很難改,新演員比較易改。」

「你的作品《窗外》拍林青霞時是她第一次演戲?」

「是,所以她很清新。有些老牌明星演技是很好,但也有一些是找戲來做。新人的不好之處是你叫他演甚麼,他就匆匆忙忙的給你演過去了,不會發揮下去。」

「佈景方面,你也喜歡用樸素一點的景,或者實景?」

「看劇情需要啦,需要豪華就豪華,需要樸寊就樸實,但現在的觀眾都喜歡豪華。我當然也喜歡豪華(眾笑),但也要看劇情需要。我的《窗外》和《母親三十歲》拍出來,買片的老闆就嫌景不夠漂亮,服裝不夠漂亮。」

「你自己喜歡的電影,賣錢嗎?」

「不。我比較喜歡的《破曉時分》和《母親三十歲》,都是不賣錢的。《母親三十歲》就賠本了。」

「你有自己製片嗎?」

「《窗外》和《女記者》就是自己製片的,都賠本。」

「自己製片是不是限制比較少?」

「是限制少很多,有時沒辦法,自己錢不夠。比如《女記者》,拍起來就發覺很多問題,有些場面很難拍。比如拍外國總統來台灣,需要儀仗隊,又住在豪華酒店,這都難借景。拍的時候發覺許多問題,結果馬馬虎虎解決過去,拍得不好。」

「有沒有那部電影是想拍好,但卻因為經濟或老闆的限制——比如改劇本啦——而拍壞了的?」

我們這問題其實問得比較空泛,但宋存壽卻回答得相當中肯:「其實沒有那部戲是在拍之前有把握一定拍得好的。有時你很努力去拍,拍出來的成績普普通通,但有時你拍的時候靈機一動,加入了一點甚麼,出來的效果卻相當好。很難講,也不是說有了甚麼限制就一定怎樣壞,只是你心裡有點不舒服,拍出來有點勉強。」

「你拍片所受的限制,其實也是所有國語片導演普遍會遇到的問題,是不是?」

「是呀,即使是李翰祥,他拍片也有限制。比如他拍《紅樓夢》,要用甚麼佈景,公司也會跟他說,你省一點吧。比如要用甚麼朝代的花瓶,公司也許說:『你用個新一點的花瓶好了。』」

「現在香港的電影素質普遍都不好?你想是甚麼妨礙進步,是由於這些限制還是甚麼?」

「也不是,我想,現在大家最主要好像都是在想怎樣賺錢,主要的問題,是市場的問題。香港是小地方,在日本,好像還可以拍一些好的電影,因為市場較大。但香港,加上台濟、星馬,甚至美國方面,電影市場不過是三四千萬人口,日本的市場比香港大三四倍。」

「現在如果在香港拍片,理想的電影恐怕是能拍到雅俗共賞的吧?」

「是的,也不要太高,比如日本片《家族》那樣,就是很能夠雅俗共賞的了。」

「但香港目前雅俗共賞的電影似乎也沒有,為甚麼?」

「我想是……現在的人都很忙,沒有怎樣動腦筋,看一些笑片就夠,不要甚麼思想。」

「你覺得目前香港電影主流,是否都是笑片和武俠片?」

「是的,還有,就是黃色電影。」

說到目前香港電影跟隨潮流拍商業片,宋存壽指出一個實際因素:「拍一部片不同畫一張畫或寫一篇小說,它牽涉到大量金錢的投資,所以老闆會擔心這錢能否收回來。電影作為商品的成份是很重的。有些電影公司,拍過好片,但賠了錢,自然不敢再試了。……拍電影,也有點像賭博,不過贏錢的機會較少就是了。」

「現在一般拍一部電影,要多少資金?」

「大公司拍要六七十萬港幣左右,私人公司省點,大概五十萬。自己拍也省不到哪裏去了,講點交情,拍得快一點。」

「通常拍部電影要多久?」

「一般來說是兩三個月。現在這部《第二道彩虹》則因為改劇本,拍了半年。」

「怎樣改?」

「原來是文藝片,現在要改成喜劇。」

「這對電影會不會有影響?」

「有影響的。」

「你自己最喜歡拍的是不是文藝片?」

「也不一定是文藝片,如果有好的偵探片我也想拍的。只是武俠片就不在行。我拍過一部《鐵娘子》,成績不好,武打場面一來,就沒辦法了。」(眾笑)

後來談到想拍而沒拍的題材,我們很高興發覺,宋存壽原來想過要拍黃春明的<看海的日子>,他認為他寫得很好,但在台灣,要拍妓女的題材不容易,在香港,又好像跟現實距離太遠,結果沒開拍,真是可惜!

他又想過,要拍朱西寧的《狼》,他想過了,最好到韓國去拍,那種草兒微黃,寥廓開闊的秋野的氣氛,已經在他腦中構想好,由他口中說出來,教我們為之動容。可以用一頭狗來扮狼……他甚麼都想好了。曾經有一位外國人想跟他合作,等看了英譯的劇本,卻又改變主意。要拍《浮生六記》,宋存壽覺得這題材不適合自己,結果沒有拍。想自己拍,但賣埠的片商知道內容,都不感興趣。沒有人支持,這計劃只好擱下了。一部電影開拍以前,往往需要跟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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