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採訪> 自娛的創作與評論  ——劉以鬯訪問記

最先打電話給劉先生,為《大拇指》安排一個訪問的時候,他說:「不要訪問吧,大家聊聊天好了。」到了大家在「畫廊」的沙發上坐下來,只好放棄了「攝影機/錄音機」式的訪問,隨便聊天了。與劉先生談天,是很有趣味的,這大概是因為他的確具有小說家對一切事物的廣泛興趣,又有生動的方法把它敘述出來。有時在報館或宴會上遇見他,聽他敘述一件小事——比如談到一個字的讀音或是五四時代某位作家的一段軼事——即使平凡的一件事,由於他敏感的觀察和幽默,也變成一件生動的趣事了。這次在「畫廊」的談話,由於說明訪問在先,好似有了局限。但我想做這訪問的一個原因,是在七○年代我們對香港作者即使是劉先生的訪談仍不多,劉以鬯先生嚴肅的短篇仍未結集,所以想訪問及整理他在文學上的嘗試。牽涉的內容頗廣泛,回來後想憑記憶記錄成文,但總是覺得這樣寫不夠全面,對了解一個作者還不夠公允。拖了又拖,最後終於把稿趕出來了。不完全是印象記,不完全是訪問,是兩者的混合吧。

六○年代香港的讀書界,許多人都讀過《酒徒》這本小說,這被人譽為「中國第一本意識流小說」的作品,引起不少討論,又帶來影響。想到要訪問《酒徒》的作者,我自然預備了一些關於小說技巧的問題,關於作者「甚麼時候開始創作小說」之類的問題,一本正經地問起來了。

不料劉先生搖搖頭說:「我只是一個流行小說作者罷了。」聽了這話,我們始之以驚愕,繼之以深思。他的意思很明顯:為了生活,這些年來寫了不少流行小說。他對這並不引以為榮,但也毫不掩飾,他這樣說,或許是表示,並不要爭取甚麼文學的虛名吧。我們承認他寫了很多流行小說,但同時,他也曾寫過不少認真的作品呀。除了《酒徒》以外,還有同是刊於《星島晚報》的《寺內》,短篇如刊於《文藝新潮》的<黑白蝴蝶>,刊於《知識份子》的<動亂>,刊於《海光文藝》的<饑餓>,刊於《筆端》的<鏈>,刊於《幸福家庭》的<吵架>,刊於《明報月刊》的<除夕>,刊於《四季》的<對倒>等,都是用心之作,即使同是在報章連載的作品,《明報晚報》以前的《陶瓷》、《郵票》等,也是較認真的作品,與流行小說不同。他在《酒徒》的序中說:「這些年來,為了生活,我一直在『娛樂別人』;如今也想『娛樂自己』了。」我們不過是想跟他談談這些「娛樂自己」的小說吧了。

但他表示,不會再寫這種小說了。

那麼,他要「娛樂自己」的時候,寫甚麼呢?

答案是寫評論。他近年來發表了一些談新文學的文章,如在《四季》上論穆時英、在《文林》談豐子愷、在《明報月刊》談許欽文、端木蕻良,在《明報》、《星島日報》上寫過陸晶清、王平聘、姚雪垠、葉靈鳳、老向等人的作品,因為他自己經歷過那個時代,而且寫文章的態度嚴謹,評論時又有自己的看法,所以這些文章發表以來,得到不少圈內人的讚賞。他對端木蕻良的評論,尤見精闢。《大拇指》三十三期辦端木蕻良專輯時,特別邀請他寫了一篇專論呢。

說到對三、四○年代文學的評論,他的興趣似乎比對談小說還來得濃厚。他說,他看到許多談新文學的作品,其中往往有因立場的偏袒、或是資料的殘缺,造成錯漏。他又說:現在有許多外國學者也來研究中國的新文學,這本來是好事,但是因為他們或是不懂中文、或是不知道當時文學界的情況,所以往往鬧了笑話;他們有些只是集中討論幾個著名的作者,有些只是討論那些有英譯的作品。這自然有欠周全。他說自己看出這些評論的缺漏,自然就盡自己所知,提出補充。這麼一來,就開始寫起這些評論來,計劃中還有許多篇,打算一直寫下去。

三四○年代開姶,就在國內開始寫作,並且先後從事報刊編輯工作,辦過出版社的劉先生,由他來說喜愛和認識的作者,自然資料更見真實,因為曉得當時文學界的情況,了解作者身受的影響和所寫的對象,立論也會更公允。他在上海讀大學時,已開始在柯靈編的《文匯報》副刊<世紀風>上投稿,抗日戰爭時他在重慶編《國民公報》與《掃蕩報》的副刊,他戰後在上海創辦「懷正文化社」,出版了熊佛西的《鐵花》,施蟄存的《待旦錄》、戴望舒譯波特萊爾的《惡之華掇英》、李健吾的《好事近》、趙景深的《西洋文學近貌》、徐訏的《風蕭蕭》、李輝英的《霧都》,還有姚雪垠的《雪垠創作集》等。他喜歡姚雪垠的作品,簽約出書後,特別招待姚雪垠在出版社的樓上居住,讓他安心寫作。

他與姚雪垠還計劃創辦《小說雜誌》,後來戰火四起,這計劃流產了。籌集了的一部份稿件,他帶來香港,例如孫伏園的《魯迅先生的小說》、戴望舒譯《英國小說中的旅行》、蔣牧良的小說等。他於一九五一年進《星島日報》編《星島週報》時,將孫伏園的《魯迅先生的小說》發表在《星週》上,但是沒有引起甚麼反應。

一九五一年應新加坡《益世報》之聘,擔任該報主筆。在南洋居住五年,回港後仍在報館工作。在五九、六○年間,他在《時報》主編的「淺水灣」,是一個很有份量的副刊。我們今日在圖書館翻閱過去的「淺水灣」,可以看到它的確譯介了許多當時的西洋文學和美術,而且鼓勵短篇小說和新詩創作,版面沒有固定,每日變化,配以王無邪漂亮的插圖。這樣文藝性的副刊,即使在十多年後的今日,仍然是罕見的。他又從《快報》創辦開始,就負責編輯副刊,直至如今。他只是簡單撮要地敘述自己的過去(詳情是我們加上去的)然後就笑道:「好了,我的一生就是這樣平凡的了!」然而我們從其中自然可以看到,他如果不是真正喜歡文學,自然不會執著地做了這許多事情,而他的貢獻和影響,即使一時數不清楚,將來也自會有人回顧。而我覺得最難得的一點,則是儘管現在他說不再寫小說,但對其他人的創作,不但不排斥,而且給予鼓勵。在前輩之中,甚至跟許多青年比較起來,他始終是最能欣賞創新的一個人。

在這次訪問中,我最高興聽到的一句話,是在談小說創作時,他說到現在為止,仍然認為「《酒徒》的路沒錯」。對於《酒徒》的批評,可能有許多不同的意見;但《酒徒》的路,即是創新的路,是對現有的沉滯與僵化感到不滿而有所反叛的路,在技巧和內涵都是如此,這是我們可以肯定的。《酒徒》的技巧可能只是一個嘗試,在後來的一些短篇中,這技巧與內容的結合,才顯得更圓滿。但《酒徒》在內涵上,自然流露了此時此地知識份子的困惑;還有一點,《酒徒》中顯露的文學見識,雖然是細節,亦不可忽略,那也是作者今日所寫新文學評論的先聲。

他引用沈從文和朱光潛的話,認為文學的藝術性是重要的,不能僅為適合某一階層而寫。他又引用福克納獲諾貝爾獎的演辭說:「好的文學,該是寫人的內心衝突的。」他嚴肅的小說作品,亦正是有志於此。我們說《酒徒》流露知識份子的困惑,這亦包括了嚴肅文學無法立足的香港的知識份子的憤慨或是妥協。不管在作品裡,或是在訪問中,他都坦白說出這種矛盾。他認為自己以後也不會寫嚴肅創作了。他對新文學的評論,固然可以使許多文學愛好者得益,但愛看小說的讀者,自然仍不免惋惜:他真的不再創作小說了?《酒徒》中提到的那個百萬字的長篇,不會寫下去了?也許他終有一日會改變主意?也許。但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選擇自己的道路,我們只有期待,以及整理他到目前為止的工作成果,讓更多人知道。

(一九七七年三月,原刊《大拇指》)

附記:文首提到劉以鬯嚴肅的短篇小說終在一九七七年底以《寺內》為名在台灣幼獅文化事業公司出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