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實與幻想的道路  ——青年戲劇比賽「創作劇」部份觀後

在青年戲劇比賽中,看到十個創作劇,以演出先後為序,它們是深水埗青年中心的<試管三號>、曙曦劇藝社的<咒>、黃大仙社區服務中心話劇組的<奧郎>、壽山中學話劇組的<醫者父母心>、藝臻社的<戰曲>、香港青年業餘話劇社的<魔鬼使徒>、荃灣明愛中心戲劇組的<魅影>、伊利沙伯青年館話劇組的<世界末日的婚禮>、社會服務會戲劇組的<面具>、恆青劇藝中心的<等>。

關於這趟比賽,成績已有評定,賽後亦有檢討,所以本文的目的,不在討論個別劇作的得失,而在全面地從這些劇看看香港青年戲劇創作上的一些問題,因為不管獲獎與否,這些劇反映了香港戲劇創作上的一些方向、一些可喜的收穫及一些值得細想的缺失,而這些地方,實在是較諸比賽的名次,更值得我們關心的。

我們曉得,香港青年接受的是不完美的教育,既與中國傳統隔膜,又未能吸收西方文化的精粹。社會的風氣對文學藝術不提倡亦不關懷,青年只是憑藉自己的摸索,從零零碎碎接觸到的藝術作品(電影、戲劇或書本)獲得一點啟發,然後自己摸索嘗試起來。然而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也開始了第一步。尤其近來戲劇比較盛行(由於劇團的增加、大會堂資助演出、戲劇比賽等的推廣),許多青年都採取戲劇作為表現自己的一種媒介,在這些作品中,我們可見到他人的一點影響,而更重要的則是它們逐漸表現了他們自己的看法。

我們試把這趟比賽的十齣劇分成三組來談。第一組我稱之為「寫實的」劇作(這分類純粹是為了討論的方便),這包括了<咒>、<奧郎>、<醫者父母心>和<面具>,這幾個劇有一個共通點,就是針對香港的現實,而且有所批評,比如「奧郎」的主角是一個日產萬言的色情小說家,結果他的兒子因為受了這種毒害而犯罪被捕,他自己亦服安眠藥自殺;<醫者父母心>諷刺醫務人員的草率從事;<面具>指責富貴人家的偽善;而「咒」則刻劃陳腐觀念所造成的壓力。這幾個劇,都或深或淺地刻劃了我們社會上的一些現象,他們的出發點都是善意的,由此可以看見,青年們對目前種種不良的社會現象,都感到極大的不滿,所以在劇作中大力加以指責。不過,對於這類劇作,我們必須進勸一言:如果我們要更深更遠地描寫現實的面相,如果我們要指責得更加有力,更能引起他人的共鳴,那就必須注意充份有效地運用戲劇技巧。這幾個劇,<醫者父母心>諷刺得太表面化,有些地方顯得浮滑、鬆散而且缺乏劇力,而<奧郎>和<面具>的人物都太典型,對白說教味太重,所以都不成功。<咒>的題材也很簡單,不過善用戲劇技巧,所以能表現得很集中,但在人物性格描寫方面也未嘗沒有不夠深刻的毛病。寫實性的戲劇是一條可行的路,但如果青年劇作者要走這一條路,就得注意深入觀察和體驗、然後才可以走得更遠。

跟著我們要談到第二組戲劇,這一組我們稱之為「想像的」或「寓意的」戲劇,包括了<試管三號>、<魔鬼使徒>和<世界末日的婚禮>。這些戲劇的背景不是現實的背景,人物不是現實的人物;但它們都在非現實的背景中寄託以與我們現實生活相關的意義。這一趟戲劇比賽中最可喜的兩個發現,陳錦權的<世界末日的婚禮>和鍾鑑明的<試管三號>都屬於這類,<試管三號>以試管製造的半人半猿的生物為主角,卻是為了刻劃人類的自私;<世界末日的婚禮>以世界末日前夕為背景,作者關心的卻是人類的現狀。<世界末日的婚禮>的劇本是這一趟比賽中寫得最好的,人物和情節都簡單,但寫得夠細膩,節奏明快、沒有冗場、細節的安排顯見用心,雖然寫的是假想的時空,但對白親切和幽默卻透露了劇作者的觀察力。<試管三號>則包括了幻想性劇作的優點和缺點,劇作者的想像力固然是天馬行空,但有時也不免失卻節制,作者的野心夠大,表現卻欠集中,如果能去蕪存菁,成果一定更佳。

這三個劇中,以<魔鬼使徒>較差,這寓意性戲劇失敗的原因也跟一些寫實劇的失敗原因差不多,同是沒有好好地活用戲劇技巧,以致給人「談理論」的感覺。

「幻想性」的戲劇亦是一條可行的路,但如果青年劇作者要走這條路,就得注意好好地把握幻想的戲劇效果,以靈活烘托欲表達的意義,這條路才可以走得更深。

最後,剩下來的三個劇,<戰曲>、<魅影>與<等>我們歸之為一組,這三個劇相似的地方,就是既非此時此地的寫實,但也不是幻想,它們都可歸入某一種類型劇,如<戰曲>像三四十年代的戰爭劇、<魅影>像外國的偵探片、而<等>像電視的愛情劇。這一趟演出的這幾個劇,都有基本水準,但我們看來都覺得有點浪費。因為這幾個劇本,既不能像寫實劇那樣針對這時代的現實,也不能像幻想劇那樣用假借的方式來表達不同時地共通的思想與感受。這幾個劇本的毛病,在未能擺脫前人戲劇創作的格式。<魅影>演得再好,也不過是摹倣一部義大利式的懸疑片(如果說這是描述人性那是說不過去的),有甚麼價值呢?<戰曲>或受三、四○年代劇作影響,也是這三劇中較好的一個,但三、四○年代的東西,並不一定適合表達我們現在的現實。至於<等>,大概是受以前浸會的<等待>一劇影響,但原劇傷感幼稚,現在取法乎下,怎能有好的成績呢?寫年輕人的愛情,題材多的是,何必寫甚麼絕症之類的東西?我們的劇作者,還是從事此時此地的創新好,不管用不用寫實的手法。

這趟比賽的許多劇作,我們都可見它們受過去在香港上演過的戲劇或電影的影響,如<魔鬼使徒>可能受《浮士德》影響,<世界末日的婚禮>也許從《那時候》獲得啟發,至於<試管三號>,劇作者鍾鑑明亦說是得《浩劫餘生》的啟發,人物造型上可能還向《管理員》借鏡,至於<等>等所受的影響,上面已提過了。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他們所受的影響是十分複雜的,對於這些影響,有些是完全摹仿,有些是由一個念頭引起靈感,這帶來或好或壞的影響,端看個人吸收和消化的能力。以前有人認為翻譯劇沒意義,但從這些創作看來顯然翻譯劇(如《那時候》、《管理員》)也可以帶來好的影響,創作劇,如果是差的(如《等待》),也可以帶來壞的影響。有意從事戲劇創作,不妨廣泛吸收,然後才確定自己的路。

在香港這戲劇演藝還算貧匱的地方,面對種種良莠不齊的龐雜影響,如何知所分辨、確立自我,確然是一個大大的難題。從這戲劇比賽所見,許多青年有熱情從事戲劇工作,但可能找不到適當的劇本,不曉得用適當的演出技巧,缺乏演出經驗,沒有導師的指導,沒有人指出優劣何在,他們就像香港其他的青年藝術工作者一樣,需要更多的關心和批評。戲劇創作的道路是闊廣的,寫實也好、象徵也好、詩劇也好、史劇也好,只要走得夠深夠遠,自有表現。題材是廣泛的,可以寫個人、也可以寫學校、社會,可以寫愛情,也可以寫戰爭、寫歷史。目前既然還是摸索的階段,我們與其高喊甚麼口號,呼籲甚麼復古,還不如關懷目前創作的點滴成果,檢討它們的得失,從現在出發。

(一九七四年一月,原刊《文林》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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