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織的風景  ——談梁巨廷的山水新作

約了去看梁巨廷的畫,他還未回來。我站在明華大度屋前走廊那兒,在欄桿前面四處張望。樓下有嬉戲的街童,有婦人挑著擔子經過。隔一條阿公岩道,對面是山邊。山上光禿的岩石嶙峋不平,粗黑的斑痕把石塊割裂成不同的面,分成不同的光暗顏色,有些帶著水漬的濕痕,有些帶著太陽的反光,有些是暗茶色,有些是淺棕色,有些彷彿猶在明晦的變化裏。而從石的窩坳,長出叢叢青草。那綠色,也像石塊一樣,隨著光線明暗,在不同的位置,各有不同的綠。我想起梁巨廷近期的畫作。他近期這組畫,繪的是自然風景,主要是在刻劃那光線的變化、日夜的陰晴、煙霞與霧氣,色調的奧妙變化。我想他一定有許多次,像我現在這樣,站在這廉租屋邨走廊的欄桿前,眺望山邊岩石的姿勢。他一定仔細觀看那些石塊各自的顏色,觀察它們在陽光裏的樣子、在陰影裏的樣子、風吹拂過草叢的樣子、當灰雲遮了白日而大地一片陰影的樣子。他一定是耐心地站在這裡,觀看事物暗瘂和發光的樣子。不僅是這樣,他一定也喜歡大自然,會登上高山或走到海邊,看一片雲如何從橫裏切斷一輪初升的白日,看最初的陽光如何染黃了山頭,他一定像一個敏捷的獵人守候野兔那樣守候光,看它偷偷爬出來,躲藏在草叢裏,在花瓣上閃過,跳躍在紅色的落葉旁邊,穿過叢叢密林,在這裡那裏留下一絲痕跡。他一定是仔細觀著光怎樣緩緩改變一株樹,怎樣在煙霞中若隱若現,怎樣在黃昏日落時染紅了山峽。他觀察它,又在畫中把它表現出來。

梁巨廷十七歲開始繪畫。在這之前,他做木工;起初看朋友作畫,發生興趣,終於跟老師學畫,逐漸整個人浸淫下去。這麼多年來,他作過不少嘗試,包括拼貼、拓印、設計、硬邊繪畫、帆布雕塑、水墨抽象畫;後來有一段時期,則把紙縫好染色再摺縐,實驗物料的特質,跟著又作了一些木版水印的畫作,隨後赴美歸來,則展出白色塑膠彩塗在白紙上的那一列《空間集》的素白作品;後來,他又作了連串木刻版畫;目前這組新畫,則是以風景為主,大概是受近年旅行的影響,材料主要是用木鉛筆和蠟筆畫在紙上,間亦有水彩。我們可以看到,梁巨廷是一位不斷嘗試的藝術家,他嘗試不同的物料,不同的技法,而又設法在其中貫徹自我的意念。從日常的談話中,你會發覺他很強調藝術家生命的有限,所以不斷督促自己求進步求變化;但另一方面,他也自覺藝術的進步是順序而來,不可強求,所以也非常重視鍛鍊和工作。熱烈的衝刺和冷靜的反省,其實亦正是梁巨廷藝術的兩面。

看他最近這組畫,感覺是更成熟了。這成熟不是突然而來,是有跡可尋的。他這組畫固然是另一種物料和技法的嘗試,另一方法,鉛筆線條的躍動,組成全個畫面,也像他過去摺縐紙張上的紙紋或是木刻的刀痕。這亦似國畫中的皴法或是外國畫家馬克吐比等人的筆法,但梁巨廷有自己方法織出自己的風景。我看他作畫,看他手執鉛筆,在紙上向不同方向繪寫,彷如舞蹈的躍動,音樂的旋律。這不是偶然的姿勢,藝術是長久苦心的紡織,他用黑色鉛筆繪了一層,再用不同的顏色鉛筆輪流一層一層繪上去,彷如織布,在其上織出山水的華采來。他最先在心中有了形象,在速寫簿中打下小小的草稿,再構思把它實現出來。他在磨練中逐漸接近表現心中感受的意象,逐漸把握顏色的效果。乾的鉛筆達到了濕染的效果,那些曖昧的顏色,森黑中透出的鮮黃,棕色滲出的深藍,兩種顏色浸染溶匯的矇矓的界線,都出來了。這些顏色是落日的濃紅(<重山雙照>)、是巖石的深深淺淺的藍褐(<巖姿>)、是彩虹的七色(<彩舞>)、是黎明的煙霞雲霧(<曉霧>)、是日出的微明(<水泗>)、是古老的門聯或是堆積的落葉或是早晨的太陽的那種鮮麗的紅色(<朝輝>)。其中大部份是用鉛筆與蠟筆繪成;<水泗>則是用水彩,格外輕柔,筆法不是線,是較短的點,仿如向秀拉的點畫致意;<彩舞>則除了鉛筆與蠟筆,左方和右方中央部份都是用水彩,是兩者混合的一個試驗。他這組畫裏有種種深淺光暗的紅、種種藍與種種棕,這是他對大自然細心觀察的收穫。這些繽紛華麗的顏色,是他苦心紋織的成果。

蠕蠕而動的短線織成了畫面,彷彿在躍動,彷彿在滲透,彷彿在伸延,但它們也組成了面,成了構圖的一部份,受限制於垂直線和水平線。這動和靜、熱和冷,是梁巨廷畫作的兩面。梁巨廷過去不少畫作,是很冷、很靜、十分講究秩序的。事實上,垂直和水平,始終是梁巨廷畫面上主要的線條。他畫面上有兩個平面迫近的兩條直線,也有直線之間那些朦朧曖昧的甚麼。他繪畫起伏變幻的自然,也嘗試在畫面上給予這自然人為的秩序。他的直線和橫線,在這組畫裏仍然無所不在。所以他的<曉霧>和<重山雙照>,寫的是山水(也許是受旅行所見的桂林山水啟發吧!)但卻是圖案化的幾何圖形的山,橫線成了地平線,分隔那實在的與虛幻的倒影,而山仿如一塊塊硬板。這些機械與自然,圖案秩序與山水抒情,正是現代人的兩面。梁巨廷的<紅意>和<月眼>,似乎處理的都是落日的感覺,但卻有了不同。前者用的是橫線和斜線,顯得較冷靜,較注重秩序,把日落抽離成一種抽象的紅意的感受;後者則雖然也有當中的橫線和方形,卻用了弧線和日月的形狀,多一份抒情味道。這也是畫家的兩面。我很喜歡<巖姿>,那些豐盈的巖色,騰躍起伏,跌宕生姿;但也有道道橫線把它劃限,而在<眉山>裏,顏色留下空白,仿如自然在山巖中沖擊而生的巖洞;而整幅畫來說,既存畫面下半圖案式的分隔,也有上半湧動的不規則的變化。自然一方面是變幻的,在繪畫時它一方面又有了秩序,正如<彩舞>中的彩虹,是被阻隔了的彩虹,是現代生活中的彩虹,透過窗框與窗格看見的都市的虹意。更冷靜更有秩序的處理,則如<朝暉>,仿如門神或對聯,自然的顏色用於對稱的圖案;而<雙眸>亦是對稱,虛實、圖形的對比,是秩序統御了自然。

梁巨廷這組新畫作了好幾十張,較大的作品包括十月間當代藝術展應邀展出的<冰之心象>,在藝術中心開幕畫展中展出的<冰象>等。<冰之心象>是三幅畫面的連作,<冰象>則是四個畫面的並列,不同畫面的並置,產生電影感,有連續或襯托的效果,有時也可以從幾個不同角度描繪事物,參差比照。這些大型作品構思意念的成份較強,感性抒情的成份較少,往往是較冷、較知性的作品,在畫題上也可見到。

他最近往尼泊爾、印度旅行回來後,又繪了幾張新作。仍然是同樣的技法,但畫面上開始有新的變調,例如減少橫線和直線的出現,多嘗試空白效果等。他到底是一個不斷在嘗試的藝術家。他也是個勤奮的畫家。他幾乎每日都作畫,這種熱情與投入,我覺得是最難得的地方。有一次問他為甚麼最初從事繪畫以來,一直沒有猶豫或放棄,始終堅持下去。他回答說是因為開始的時候除了畫就甚麼也沒有,畫就是一切,是表現也是溝通,是工作也是娛樂,是生活也是志向。他這種堅持與投入,一直維持下來。說熱愛藝術是容易的,但口說無憑,只有實在的工作表現愛的深淺,當梁巨廷手執鉛筆、像一個平凡的織工編織彩氈那樣耐心繪畫的時候,我們可以從他身上找到證明。

我欣賞他對畫的態度,近來有機會看到他這組新畫,又很喜歡,所以決定找他談談,說不定可以寫點介紹,讓更多人看看。我去看了好幾次畫,那些幽微的顏色,隱約的光線,可真不易描繪。正如畫家不容易捉摸大自然的山光霞氣、石影湖色,我們也不容易捕捉畫中表露的畫家意念和感情的變化呢。

離開他家的時候,他送我出來。我們沿著阿公岩道緩緩前行,走過幾幢大廈,前面是一些正在建築的廉租屋,還搭著竹棚,一轉首,我忽然看見兩幢灰色大廈的垂直線條中,夾著一團落日的濃紅——而這,不正是梁巨廷畫中典型的風景嗎?街道斜下去,通往海邊,那兒是筲箕灣漁艇集中的地點。在街尾,正有兩個漁民蹲在路的兩旁,一個在拆一綹綹暗紅色的舊繩,把它拆成幼線;另一個把幼線搓好,絞成新的繩索。我問其中一個老人:「是用來做甚麼的?」他說:「搓成船纜嘛!」他正把這些彎曲纖幼的細線,編成一條堅實強軔的繩纜。而我就想:我身旁的這位畫家,不是也正在做同樣的事情嗎?

(一九七七年,原刊於《象牙塔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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