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馬路上的人們  一  一個女人坐在竹籃裏,自己跟自己說話,有時她還舞動雙手。當她要走了,她便拖著繩子,把竹籃拖在背後。籃裏有她的衣服,那是她的家。她拖著她的家到處去。

一個男人,身旁放一枝拐杖,他讓它穿上西裝,又用布把它綁起。當他獨自坐在關上的店舖門前,他不喜歡人家接近他。陪伴他的只有這穿上外衣的拐杖,好像它是他唯一的朋友。

一個女人,坐在舊火車站的石柱旁,獃獃地坐上一天。她的東西放在柱後,而她就坐在那裏。有人走過去跟她說話,她只是擺擺手。她總是坐在那裏,好像她能做的就是坐在那裏。

一個老人掙扎著要站起來,他的腳麻痺了,他要起來,顯得那麼吃力,他彎著身,緩緩提起一隻腳。一個穿著睡衣的婦人,拿著一支玩具手槍,在人群身旁走過。一個人從這個垃圾箱走向那個垃圾箱;另一個人專心在一張紙上寫字,其中有些字可以辨認,有些不可以。一個人獃獃地坐在長凳上。一個人在那邊走過,回頭懷疑地看人一眼。一個人瑟縮在鎖上的屋子前面。一個人在鎖上的鐵閘旁。一個人在關上的門外。一個人在沒人留意的角落。這些人攜帶著許多雜物,這些人的外貌跟普通人有些不同,這些人多半與人很難溝通:聲音太大或太小,說話不清楚,或者是不懂粵語的外省人。這些人看來沮喪。

這個穿上西裝的男人、這個站在巴士站上的少年、這個戴手鐲的男人、這個蹲在鐵閘前的男人……偶然看一眼,也許人們會下個結論:他們的精神有問題?他們是危險的?

不見得。不是這麼簡單。這個穿西服的男人,他喜歡散步,坐在長椅上休息。而他會特別選擇有陽光與和風的長椅,他坐在那裏,帶著一種悠閒的神色,欣賞光線的變化。他走近垃圾箱,看見地上的垃圾,先拾起來放進垃圾箱,再從垃圾箱裏翻他要找的食物。他穿著西服,穿得好像一個普通人,他不懂看報,但他手上總是拿著一疊報紙,好像一個普通人。

這個站在巴士站上的少年,他常常搔抓皮膚、用力拭汗。他臉上有一種沉鬱的神色,總是站在那幾個位置,沒人聽過他說一句話。有一次,他的衣服敞開了,露出胸口上一道開過刀的疤痕。注意到人們避開他,他臉上掠過一絲奇異的笑容。有人遞煙給他,他不說一句話,接過了,任人替他點煙,也不說一句話;下一次遇見這人,他反而好像故意要避開對方的樣子。他有時站著,有時躺在地上。若有人站在旁邊,他就自頂至踵把人打最一遍,笑笑。他看來有點孤僻,但總是站在熱鬧多人的地方。

這戴手鐲的男人看來很健康,事實上,他會說:「健康很重要。」他不喝酒、不吸煙,也勸人不要這樣。他喜歡寫字,有些字筆劃很多,別人沒法理解,但對他卻像自有意義,每個字都很用心地寫。人家讚他的書法,他會說:「謝謝!」有人要買他的字,他約定了日子叫人來拿,到時他守信地把一疊寫好的宇放在膠袋裏。寫字除了簽名,還寫上身份證號碼。人家說不用寫身份證號碼了,他說這表示他負責任。

這個赤足蹲在鐵閘前的男人,他原是一個收拾破爛的人,有一次在地盤裏誤拾了一把風扇,與物主衝突起來,被人抓住,後來就被送進精神病院。他原是沒病的,但這次以後,就丟了工作,他希望可以找到一份工作。

他們多半渴望工作。比如他,這個沒穿上衣、在陽光下吸一口煙的男人。他每次遇見熟人,就會問:「最近在做甚麼?」不管人家回答做甚麼,他都會說:「好呵,用心做吧。」他以前曾經有職業,後來不知怎的失去了。所以他總是勸人努力,「總有一日你會有機會,爬上去的。」他過去曾走過許多地方,他還有一個兒子在內地。他說話時帶著濃濃的笑意,像個熱情的人,有時他會一面吸煙一面低頭沉思。但是,有幾次,他一手拿著一撮燃著的線香,一手拿著一封信,邊走邊讀,他的聲音若斷若續,聽不見在說甚麼,但神色凝重,滿懷憂傷。有一次,更把燃著的線香倒插在信上。

另一個他也渴望工作,但他總是覺得一切不可信賴。他咒罵社會、咒罵警察。這個他,是一個舞刀子的人:有一次,他在別人注視之下,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刀子,用牙把刀拉出刀柄,然後把刀夾在趾縫間。他以前做過水手,好像牽涉過黑社會、上過警局。他說粗話,說有人迫害他。有一次他說要帶個人到大嶼山一個山洞去。他說:「你放心,我不會謀害你的。」他很敏感,警覺地注視周圍。有一次,他看著一株樹,說那株樹乾了,要用水來澆它;又見樹上有洞,說要用士敏土來填它。有一次,他不知從那裏拾來一支笛,躲在碼頭陰暗的一角,獨自吹笛。

也有些人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另一個他,以到山上採集山草藥維生。他做自己的事,沒事的時候抱膝坐在樹下,笑得那麼開心。他很開朗,有自己的做人態度。

另一個他,以替人開車門為生,也是個友善愉快的人。他走過許多地方,做過碼頭工人。他把拾來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好幾頂帽子都戴在頭上。有一次,他把十個指頭都戴滿指環,不一定是指環,有些是汽水罐的鐵圈。他說話聲音很低,以為人家都聽見。他很友善,對許多事情都笑,人家說他的鬍子很漂亮,他便笑了。

還有站在那邊的另一個他,是個年輕人。背著一個大袋,他也是渴望工作的。以前送外賣的時候,碰崩了一排門牙,從此與人溝通有點困難。他現在說話的時候好像許久沒有講話那樣,說得很生硬,想有秩序地說出來,但很緊張。不過他的意思並不難了解。他可以用鐵釘做鳥獸的玩物,也渴望工作,但他相信沒人事關係,沒有介紹,根本沒法找到生活。他背著個大袋,像其他流浪人那樣在路上徘徊。他有自己的生活態度。據說他頗有義氣,曾經把自己的棉被拿去賣了,讓幾個流浪漢大吃一頓。他有自己的原則,以前做過船上和碼頭的工作,有個南洋人叫他帶毒品,他一口拒絕了,他就這樣活下去,希望找份工作,有個棲身的地方,但卻不願做對其他人有害的事。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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