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地看見馴鹿  ——談愛斯基摩版畫

這個長著黑色鬍子的漢子,高高地舉起雙手,到底有甚麼事情令他這樣高興?

是因為他看見了馴鹿。這是勃圖各(Pootogok)畫的<高興地看見馴鹿>。

在另一張畫裏,在孩子單純的臉孔旁邊,畫著不成比例的兩頭小小的狗兒,那是伊魯舒斯(Elushushee)的<孩子夢著狗兒>。而另一張,在海豹圓圖的頭顱上,站著一個幽靈般的人,那則是泰力(Tudlik)的<海豹想像中的人>。

這些畫,大膽天真猶如兒童畫。它們的畫法樸拙,又有豐富的想像力和幽默感,充滿大自然動物生活的夢幻;但這些畫都不是兒童畫。到底是甚麼人,可以有這樣一雙孩子的不受拘束的手?

他們是愛斯基摩人。多年來,他們過著樸素的生活。他們活在冰天雪地中,住在冰雪築成的房屋裏,捕獵海豹和馴鹿,釣魚為生;他們用野獸的皮做衣服,拿牠們的油點燈;而在閒餘的時候,為了迷信或自娛,他們也作畫和雕刻。據說大部份愛斯基摩人都能創造美麗的雕刻品,就像一切民間手工藝人一樣,他們從創造中獲得趣味,互相觀賞為樂。他們的小件雕刻,用布裹起放在家裏,客人來時拿出來傳觀。他們的對象,不是美術批評家而是親切的友人;他們的藝術,最先不是為了放在博物館展覺而是放在手上撫摩,所以藝術品的背部和底部都造得同樣用心。畫畫的時候,他們相信,如果認真地刻劃一種形狀,可以給自己帶來好運,所以他們就認真地畫胖胖的海豹、畫四方頭的貓頭鷹、畫他們自己的生活和想像。而這些畫的背景,這些版畫的底色,往往是一片白。那白色,是冰天雪地的背景,是他們平凡的日常生活的底色;靠他們的創作,才添上多彩的顏色。

他們畫得最多的是鳥獸、人和神靈。他們的世界也是如此單純。畫人看見馴鹿的快樂、人夢想狗或海豹想像人,都表現了人和動物之間的親密關係。這是因為對他們來說,馴鹿和海豹之類的動物,不僅是重要的獵物,也是他們在這世界上的伴侶,其他鳥獸也是一樣。他們有時把馴鹿的四腳畫得彎彎的、把海象畫得又肥胖又笨拙、把小貓頭鷹畫成綵衣的小丑、鵝的頸子長長的、鷹站在麝牛背上嬉戲。畫中的這些動物都不兇狠,或許有人說這不是準確的寫實,但這可見愛斯基摩的人生觀:野獸是獵物也是伴侶,捕獵是彼此相鬥,誰輸了就被宰掉;沒有內咎,也不把對方醜化,是直接爽快的關係。從這些畫中,可見這民族爽朗樂觀愉快的一面。一首傳統的愛斯基摩詩<櫓夫之歌>中有這麼幾句:

離開屋子來到空地上,我覺得快樂。

偶然來到海上,我覺得快樂。

如果是真正的好天氣,我覺得快樂。

所以他們是看到好的天氣覺得快樂,來到藍天碧海之間覺得快樂,看到要狩獵的馴鹿也可以覺得快樂的。

野獸,對於愛斯基摩人來說,比對文明人有更大的意義。我們在一部記敘愛斯基摩人生活的短片中,看到愛斯基摩少年以慶祝獵到第一頭海豹作為他成年的儀式。在這盛大的慶典中,他就在那裏,看著別人分食他第一頭獵物,靦腆而又驕傲地笑著。對於一個現代城市的少年,或許是跑車、單車、收音機和攝影機,但對他們來說則是親手捕回來的一頭海豹。

野獸一直生活在他們周圍,不是動物園裏的奇觀,而是衣食的來源,伴侶以及致命的敵人。據說愛斯基摩人在捕殺一頭海豹後,向牠口中倒入一勺清水,因為他們相信海中的海豹被捕上釣是為了想喝清水,所以他們滿足牠的慾望。他們對敵人也這樣遵守諾言,互相敬重。

他們對野獸也有敬意。他們是外面不可知不可解的世界的一部份,也可以是神靈的化身。盧絲(Lucy)畫<鳥靈跟隨小孩>,簡娜澤(Kenojuak)畫<鳥女之靈>。說他們畫得最多的是鳥獸、人和神靈,而這三者也是互相混淆、互通形象的。尊尼堡(Johnniebo)<塔露拉勇和鳥>裡面的塔露拉勇,就是個魚尾的人;盧絲畫的<鳥靈>,是人和鳥和幽靈的混合物;帕亞(Parr)畫的獵者和野獸,同樣是如乾木如石塊的一團;匹斯奧勒(Pitseolak)的<天地之夜魔>,如鳥如獸也如人。而簡娜澤的<鳥女之靈>則是鳥、女子和神靈三者的混合。

在他們的世界中,幽靈並不可懼、野獸並不可怕,而人也不見得是萬物之靈、世界的中心。撒志亞斯(Saggiassie)的<嬉戲的神靈>並不威嚴可怕,反像人一般嬉戲。盧絲的鳥類的神靈,會跟隨著迷途的小孩,張開翅膀保護他們;盧絲另一張畫裏的鵝,飛過時嚇著了整家人;但在孟吉鐸(Mungitok)筆下,那個被帶往月球的人,身邊盡是鳥群,鳥兒是神靈的使者,把人帶往月球去。

當機械文明社會的畫家都在描寫一種秩序的崩離、人際關係的倒錯,愛斯基摩的畫家,在他們的想像和神話世界中,反而有一種完整的秩序、融洽的關係。

他們繪畫的世界,都可親可愛。他們的畫中有豐富的想像力。就像我們看過的那部記敘女畫家簡娜澤的短片所見的:在寒冷的夜晚,他們圍坐雪屋之內,給孩子們說故事,用手影在牆上創造出幢幢的野獸。然後人們疲累睡去,只剩下她坐在那裏,對著爐火,腦中開始洶湧地充滿各種事物,跳躍如火焰和影子。然後,她把它們畫下來,她繪畫陽光的日子,鳥兒和花草和幽靈,一直繪至天亮。

愛斯基摩人相信女子有更豐富的想像力,因為她們更接近神靈。由這種想法,可見他們認為想像力是重要的,科技文明世界的藝術家,越來越實事求是,繪畫如攝影般真實的現實,或是如聶魯達所說的,「繪畫傷疤,符號」那些抽象的文明的傷害;一個愛斯基摩藝術家卻仍然珍視想像,在紙上繪畫,或在石中把他心中的形象刻鑿出來。我們喜歡簡娜澤的<兔子吃海藻>,但我們也知道,在現實生活中,並沒有那樣比兔子巨大五六倍的海藻,那是作者心中的海藻,是想像的力量把它開成如此巨大的花朵。他們的畫把動物和神靈混合;動物是現實觀察所見,神靈是想像力的表現,而他們的藝術,便正是這樣一種現實與幻想的結合。

他們的畫,就像逗孩子時用手掌活動作出印在牆上的手影,就像在節日時大家圍在一起興到所跳的舞蹈,那麼樸素又那麼自然,那麼平常又那麼新鮮,是每個人都感興趣而又並不是媚俗的。跟一些刻劃現代機械文明世界的冰冷藝術比較起來,他們的更是一種溫暖的藝術,就像原始藝術一樣直接表達感情、希望或是恐懼。

勃圖各繪畫一個獵人看見馴鹿的快樂,馴鹿是他們日常的伴侶、衣服和食物,也是他們的藝術工具(他們用海豹皮印版畫)和作品題材。想像與現實,生活與藝術,是如此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而那種看見一件事物就嘩然地舉起雙手的快樂,亦是漸趨刻板和圖案化的現代藝術中逐漸消失的一種可貴的質素。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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