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面貌

去看大會堂展出的《當代義大利雕塑》展覽,上了博物館的樓梯,轉往右方,我們最先看到的是洛素的<頭像>,那是一個面目朦朧的頭像,彷彿還未完工,那人像的臉孔已經有了輪廓,但還未清晰地從青銅的材料中浮現出來。這作品的原名是<看這孩子>。我們去看這雕塑展覽,在大部份是人像的展品中,可以看見這些藝術家如何用他們的材料(多是青銅,偶然也有鐵、綱,或是鋁)塑造出他們所知所感的人的面目:或是朦朧,或是清晰,或是美好的具體形象,或是抽象的線條結構,或是古拙的純樸,或是現代的扭曲,或是感情的抒發,或是機械的壓抑……這種種,都是人類多變的面目,也是敏感的現代藝術家紛紜的看法。

馬丁尼的<短跑選手>,一個裸身的青年半蹲下來,雙手按著地面,眼睛瞻望前邊,他是一場賽跑的參加者,正待比賽開始的訊號一響,立即就要如脫弦的箭矢一般疾馳遠去。這雕像是具象的,線條簡拙有力,猶似古典的雕塑作品,即使在題材上,這短跑選手,既可以是現代人,也可以使人想到古羅馬的競技者。但另一方面,馬斯徹里尼的<希臘式人像>和<合唱團>雖然在標題上流露古典的意味,但處理方法卻是現代的。<希臘式人像>中兩人的身體,簡化成兩個粗糙的人形,沒有雙腳,頸子是幼長的棒枝,頭顱是不規則的四角形或五角形的小方塊。那希臘式的形象仍在,但卻經歷了由古代至現代,彷彿身軀的厚重篤實剝落只剩枝幹;當然相反來說我們也可以說這是現代藝術家對古典藝術的致意,用現代的技巧,回應古典的精神。

但現代人的精神面貌卻是經過很大的變遷了。所以在展覽中,我們可以看到塔發納利等人的賈可梅提式的枯槁、面目模糊的塑像。

表現人的殘缺,民古斯的<戰士>也是一例。那只是一截殘損不全的身軀,依附在一塊充滿破孔的金屬體上。民古斯的另一作品<男人與雄雞>,雄雞伏在男人頭上,而男人的臉孔,手腳,都變得跟雄雞相似,人的身份低抑了,貶至禽類的地步。在展出的幾件人與動物的雕塑中,孟舒的<小孩及鴨>的形體比較傳統,是看得分明的一個小孩及一頭鴨在嬉玩;克洛徹蒂的<馬與騎者>,馬與騎者已混成一體,但那是同歷風霜的人疲馬困,是吉訶德或其他騎士的人馬一體,人騎在馬上面,馬看來跟人相似。但<男人與雄雞>卻是雄雞高倨在人頭頂,而人逐漸變得跟雄雞相像;到了博丁尼的<寶拉、鴿、玩具>中不管人物,還是鴿子,都看來跟機械化的金觸玩具相似了。

在南美等地的原始雕塑中,我們往往會看到人與動物形象相混的身像。主要的原因,當然是因為自古以來,動物是人類最常接觸的,是日常食物,蔽身毛皮的來源,是最親密的朋友也是最逼切的敵人。當初人類的生活仍然跟動物相似,人們缺乏科學知識,對不解的事情只有憑空猜度,把大自然中使他們恐懼的現象加以種種解釋,而當他們臆度神的面貌時,他們用上一切可見的材料(動物和人的面貌)來揉合成一種幻想的神奇的面貌,以表達他們的怯怕,痛恨或敬懼。

在現代雕刻中卻少動物的表現,大概是因為人與動物已脫離了密切關係,人已能駕馭大部份動物,對牠們已無大的恐懼。但有另一種新事物代替了動物的位置,那就是機器。人們與它們也是保持著既密切又恐懼的態度。

機器代替了動物的位置,成為人類最親密的朋友也是最逼切的敵人。而人對機器則如初民對動物的感覺:既需要依賴它們獲得生存,另一方面亦害怕被它們吞噬。所以這個義大利雕塑展覽中,意安多路的<鬥士二○○○>和<衝擊>,顯示人在機械拘束中所受的傷害。更明顯的是樊吉的<作為射靶的人>和<立方體中的人>。前者讓我們看到一個爬在圓形射靶上的人,他暴露了自己,成為狙擊的目標,他顯得那麼渺小,那麼軟弱無力;而<立方體中的人>,一個人被一巨大的金屬立方體吞噬了,只露出頭顱,掙扎著想爬到外面去,但全身大部份已陷在這立方體中,動彈不得了。

正如初民把未知的神秘力量幻化為人獸混合形象的神,現代人想像出一種人與機器的混合體,既具有機器的力量和盲動,又具有人的狡黠。博丁尼的<工業家胸像>便是如此的一種「神像」,胸像機械化猶如機器,一手拿硬幣出去,一手取回,這神所傳的宗教不用說,正是現代人的宗教——「金錢」了。

看這一類雕塑,我們會覺得真是醜陋。還有芬諾蒂的<午餐紀念品>,那午餐,吃的不是甚麼食物,而是一柄斷叉叉著人的嘴唇;又如卡發里爾的<維玉拉的櫻桃>,不是甚麼樹上新鮮的櫻桃,而是瓶裝的,看來有點發霉的櫻桃;又如特路邊尼的<三式麻雀>,由熨斗,插頭,人腳之類構成日用器具與生物之間的四不像。這些大多是描繪現代人與現代生活的扭曲與變形的面目。但藝術家是能看見醜也能看見美的人,所以另一方面,在<格力哥>的女像<愛歌>,在馬辛納如狄嘉筆下舞娘的<芭蕾舞者>,法斯尼的<婦人乾身>或美洛蒂精巧的<蘋果與太陽>中,我們看到這些藝術家對美好形象的追憶,欣賞或是期盼。

在這個《當代義大利雕塑》展覽中,還有另一種人像。比方尼格里的<雙頭柱>和<老國王>,其中人的臉孔和身體的形狀都簡化了,臉上沒有五官,身上沒有四肢,變成介乎人像與圖案的形狀。而且人與物件互相混合:臉孔與柱,老國王與他所坐的座位,都連成一體,分不開來。

又如米爾克的<說故事者>,馬斯杜里安尼的<大人物>,卓志的<人物>,都是只留下一個人的輪廓,它們由金屬材料綴成,那物的材料如此分明,人的質素卻見稀淡,到頭來是近於物形而遠於人形。如馬斯杜里安尼的<大人物>,是用鋼造的,看來像一堆充滿裂洞的破銅爛鐵,標上這樣的題目,也不無一點諷刺的意味。

又如西諾里的<胸像>和<黑天使>,韋安尼的<安娜麗莎>和<裸女>,拉茂斯的<手>和<姿勢>,更純粹是抽象的了。人體最後只留下線條的波動。一個人不過是一個抽象的形,一隻手不過是梳形的五線。人的堅忍、勇敢、高貴之類的素質固然稀薄如無形,進一步,甚至喜、怒、哀樂等感情亦逐漸消失,在這樣的情況下,看這樣的人類,亦只能如物件,如機械般去看,看他們的體形、律動、姿態,欣賞純粹的構圖。無數的線、無數的球形、無數冷冰的金屬體……這是人類的將來?或許是的。每個人對此的看法都會不同。一些藝術家視之為夢魘,另一些從中看到新的形象,又另一些在這冰冷的新世界中創造新的抒情。索明尼以金屬的拗硬來表現自然的市景,格丹尼路的<故事第二號>和<臉孔之追憶>卻是在殘損的面貌中有感情的追憶。這些藝術家都自覺現代生活和現代人的面貌,卻以不同的方法表現出來。

(一九七四年四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