箴言ˉˉˉˉ傅佩榮ˉ譯

有一個世界存在。以概然性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碰巧什麼都不存在,那倒更是可想像的。如此一來,至少不會有人總是要問,為何什麼都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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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不帶偏見的角度看來,這個世界不但不像是個一眼看得透的簡單現象,而且還不斷地為理性製造壓力。如果理性存在的話,意思是,如果有個中立的理性。由內而發的聲音在這麼說。小丑的聲音在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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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地,是由兩棲類的後裔認真發出這聲音。在濃密叢林裡,陸棲蜥蜴的子侄輩透露了這聲音。那毛皮脊椎動物的後代所提的問題是:這一切,除了源於這顆無所顧忌的卵囊朝著各個方向不停生長之外,還有什麼理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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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問的是:存在之物由虛無中產生,這樣的機會有多大?或者,當然可以從另一面來問:存在之物自永遠即已存在,這樣的機率有多少?不管怎麼問,都可以接著再問:宇宙物質應經世世代代的睡眠,某日清晨突然揉揉眼睛,醒來覺察自己竟然有了意識,這樣的機率可能算得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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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上帝存在,那麼祂不但是一位魔術師,留下許多線索讓人探尋。最主要的,祂還是一位善於隱藏真相的大師。這個世界不是可以一眼看穿的。天體中仍然保存了不少祕密。群星在竊竊私語。不過,沒有人忘得了大爆炸。自此以後,寂靜負責主宰,那兒的一切也向外擴散開去。你依然可以邂逅一顆衛星。或是一顆彗星。只是不必期待友善的問候。天體中是不印名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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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起初,發生了大爆炸,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這張牌只是個提醒,要你注意這個傍晚的額外表演。你還來得及抓住一張入場券。簡單說來,喝采之聲環繞著這表演本身的觀眾所展示出來的創造品。不論情況如何,如果沒有觀眾鼓掌,這個事件就沒有理由被描述為一場表演。有些座位還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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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體的一排排座位中,到處都只是冰塊與火焰時,誰又能觀賞這齣宇宙煙火施放表演?誰又能猜測到,當第一隻大膽的兩棲類向著岸邊所爬的一小步竟然也是長途旅行中重大的一躍,最後才使得靈長類能夠看到他們光榮演化從一開始所取路程的全盤景觀?大爆炸發生了一百五十億年以後,給它的掌聲才終於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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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否認,創造整體世界,是個值得大加讚賞的成就。不過,更值得尊重的,或許是一個有能力創造自己的整體世界。由此反觀可知:這個世界就其只是被創造的經驗而言,實在乏善可陳;相形之下,能夠從虛幻狀態中引發自己的存在,並且完全在自己雙腳上站立起來,那才是驚天動地的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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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感覺自己在成長,他在雙手雙腳的變化中感覺到了,他覺得他不只是自己想像中的樣子了。他感覺他那外表像人的動物的口中,冒出了琺瑯質與牙齒。他感覺自己戲袍裡的靈長類的肋骨變得輕盈了,他感覺穩定的脈搏不停地跳動,正在把溫暖的液體注入他的身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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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難想像這樣的狀況,就是:造物者以泥土塑造男人,將生命吹進他的鼻孔,使他成為一個有生命之物,然後自己看著這個傑作也不免倒退了一兩步。這一事件令人訝異的部分反而是:亞當自己一點都不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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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取得靈長類的形貌,在小精靈之間走動。他俯視兩隻陌生的手,用手碰觸自己還不熟悉的臉頰,抓抓眉毛,這才知道腦袋裡面藏著揮之不去的困擾謎題,到底這個自我、靈魂的原形質、能認知的膠質是怎麼回事。他永遠無法更接近事物的本質部分。他模糊地覺知自己一定是個移植過來的腦。那麼他也不再是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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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處處都看得到欲求。一物越強大越有力,它就越鮮明地感覺自己缺少救援。誰會聽到沙粒的苦難?誰會側耳傾聽螻蟻的欲求?如果一切都不存在,就不會有任何涉及渴望的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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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生出並且生自一個我們不認識的靈魂。當這個謎在雙腿上撐起自己而尚未得到解答時,就該輪到我們上場了。當夢中的畫面掐住自己雙臂而未能醒覺時,那就是我們。因為我們正是沒人猜測的謎。我們是困陷於自身形象中的童話。我們是那一直在前進而未曾抵達理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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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物豎起耳,張開眼;它經歷了遍地火焰,史前的厚重濃霧,通過了寄居洞穴階段,繼續往上走,終於來到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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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祕密的通路蜿蜒曲折,它並非向內走,而是向外走,並非走入迷宮,而是走出迷宮。祕密經由含氫的蒸氣,循環相生的輪生體,不斷爆炸的超大新星,而傳遞下去。最後一步是一個自己形成的巨大分子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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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祕密的蛛網伸展開來,從史前濃霧裡的微小謎團,走到了視力清爽的肉鰭魚,以及更為進步的兩棲類。就這麼小心翼翼地,接力棒再由溫血的爬蟲類,擅長跳躍翻騰的原生猿猴,以及看來愁眉不展的類人猿傳下去,在爬蟲類的腦海深處,潛藏著自我覺知的初步能力嗎?沒有一隻不平凡的類人猿曾經對這實際進行中的龐大計畫,產生一點模糊的念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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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全盤景觀就像充滿魔法的迷霧,冉冉升起。它穿過了迷霧,也超越了迷霧。尼安德塔人旁系的兄弟皺著眉頭,知道在他這靈長類的額頭裡面,游動著柔軟的腦漿,那是演化過程裡的自動駕駛員,是蛋白質盛宴裡介於心智與物質之間的氣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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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點在四肢動物的大腦圓環出現了。這是物種宣布最新成就的地方。在溫血脊椎動物的神經細胞中,第一瓶香檳的木塞飛了起來。比近代靈長類更進一步的品種,終於看到了偉大的全盤景觀。他們並不害怕:這是宇宙正在以廣角鏡頭觀看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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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長類驀然回首,在以光年計算的夜裡回溯反思,看到了遠親謎樣的尾巴。直至此刻,祕密通道才算抵達終點,那終點就是意識到長程旅行原來是在走向那終點本身。此時他能做的只是以雙手鼓掌,而雙手正是他為物種後代所儲存的最後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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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自己的祖先在演化時突然轉入一個沒有盡頭的死巷,大象自然會覺得尷尬。原生猿猴可以獲得較多表揚。牠的外表也許看來有些可笑,但是至少演化的方向感沒有問題。不是每一條路都通到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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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魚類、爬蟲類與甜美可愛的小地鼠身上,瀟灑的靈長類繼承了一雙適用的眼睛,可以分辨空間的縱深。肉鰭魚的遙遠後裔,觀看著銀河群星在太空中的飛行,知道那是花了數十億年才能使他們的視覺變得越來越完美。水晶體由大分子琢磨修飾。目光的聚焦作用則由高蛋白與胺基酸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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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眼球中,創造與反思發生撞擊。可雙向注視的眼球是神奇的旋轉門,在那兒,創造的靈在被造的靈身上遇到自己。眺望宇宙的眼,正是宇宙自己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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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精靈不是虛構的,而是脊椎動物。他們是魚子,蛙卵,突變的爬蟲類子孫。小精靈是五指的脊椎動物,原始地鼠的合法後裔,沒有尾巴的靈長類——他們聽到那原始鼓聲沉悶的迴音,就從樹上爬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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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精靈不是由外而來,卻是由內而生的。他們是活躍的DNA蜘蛛所結成的精微奧妙的網。小精靈不是洞穴牆壁上的幻影角色。他們是極具特殊性的細胞殖民地。小精靈不是幻想。但他們是童話,純粹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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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充滿生命的星球,目前是由數十億極具個人性的首席哺乳類動物在統治。他們全都源於同一個海灣,來自同一條肉鰭魚的肚子。他們之中,不曾有兩個完全一樣。也不曾有兩個小精靈降臨在同一顆星球上。

小丑站在祕密通道的終點。他知道自己背負著古老的行李,這行李不是裝在背包或布袋中,而是深藏在他身上的每一顆細胞中。他看到地球在做成內部的精緻奧妙的轉型之後,繼續擴張其精巧的DNA塑像。誰是今年的大象?今年的駝鳥在哪裡?此刻,誰是世上最有名的靈長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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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精靈現在是在童話中,但他們對此並無所見。童話若能看到自己,那還是個真正的童話嗎?日常生活若是一直不停地解說自己,那還是個奇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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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精靈總是充滿生機而未必全然清醒,奇妙可喜而未必全然可靠,並且神祕的程度也超過他們小小的悟性所能理解的範圍。彷彿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午後,暈眩的大黃蜂在花間追逐喧鬧,這個季節的小精靈也固守著他們在天體中的高尚居所。只有小丑設法讓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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