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ˉˉˉˉ約翰.史普克

在我書桌上方,掛著一張席拉的黑框巨幅彩色照片,每當我抬眼望見它,總是會嚇一跳。那是幾年前,我在克羅伊登的舊市府門前幫她拍的,從此便懸掛在這個地方。當我按下快門時,她一定是直直注視著鏡頭,因為照片裡的她看起來好像在俯首瞪著我。有時候它給我一種感覺,彷彿她就打算以這種方式來監視我。假如她必須離開。

我在望著亡故者清晰的彩色照片時,總是感到格外不安。而侏儒手上竟拿著一張以阿卡薩花園為背景的吉卜賽美女照片,想像在兩百年前,安達路西亞農夫看見這張肖像之時,應感到何等的駭異。

即使已經三年過去,我還是無法相信再也見不著席拉。只是誰又能夠確知我們兩人再也無法團圓?我覺得很肯定,但不是百分之百。光看著這個世界的存在,就知道其實沒有什麼不可能。如果這個世界都能存在,那麼在謝世之後,為何不可能到另一個世界去?

法蘭克或許會說:因為我們和青蛙和蝙蝠一樣,都是血肉之軀。這麼說,好吧,我同意這點。如果要說有什麼事情讓我覺得苦惱,那就是我的血液循環。我是個年老的靈長類。但我不也是個有靈性的生靈嗎?

要說一個人類的靈魂就和長頸鹿的脖子或大象的鼻子一樣,都是以蛋白質為基礎所發生的奇妙自然現象,我是絕對無法同意的。我的意識讓我有能力挖掘整個宇宙。我不再相信靈魂只是一種生化的分泌液。

我們知道還有其他的銀河系,或者甚至如許多太空科學家的想法,有另外的宇宙存在。因此,時間和空間的進展如果有其可能,那麼從一個實境到另一個實境又有何不可?或許用另一種說法:從一個平面到另一個平面為什麼想不得?從一個夢境醒來當然大有可能。

我們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麼。我想像著,人其實很容易遭到愚弄,被限制在此刻存在的實境層次之中。而安娜並沒有死。

※※※

我到塔弗尼島參與電視節目的製作,談的是人的未來。那個時候,我已經很久沒有寫小說。在席拉生病期間,我根本無法寫作,而在她剛過世的幾年,我也無法提筆寫點新的作品。我的大腦向來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奇怪的是,像我這個年紀的男人,竟然可以對一個女人如此依戀。而失親的疼痛竟可以如此減弱人的生命力,想起來幾乎算得上是可怕。

我需要到外界走走,好讓自己重新開始,而我在塔弗尼島遇見一些與眾不同的人。我需要新的想法與概念的刺激。或許正因為如此,我邀請馬拉福的房客齊聚一堂,參與一場熱帶高峰會。

我的小說往往都來自現實生活的靈感。我當然也不缺乏想像力,但是要虛構一些活生生的小說人物,總是少不了一番掙扎。

我在遇見法蘭克之前,其實便已選定安娜與荷西為我下一部小說的主角。安娜年屆三十,生得珠顏玉貌。她幾乎比荷西高上半個頭,長長的黑髮,黑色的眼睛,舉止雍容有如女神一般。荷西的年紀比她大些,藍色的眼珠,膚色就西班牙人來說算是健康。他們自稱是電視新聞記者,但荷西有一回提及安娜是個知名的佛朗明哥舞者。至於我,則是由英國廣播公司派來站在換日線上,朗讀一些仔細選定的文字,談談世界倫理與地球的未來。這對西班牙夫婦似乎是來幫一家西班牙電視台製作一個類似的紀錄片,因此我們在東經一百八十度線的地方打過幾次照面。當地已經湧進不少電視台的工作人員,雖然真正的慶祝活動是在兩年之後。

我會鎖定這對西班牙鴛鴦有幾個原因。他們獨處的時候,或者該說他們旁若無人的時候,就會很習慣地互相唸誦著怪異的詩文。他們讓我想到一些會自言自語的人——雖然他們其實有兩個人——因為很顯然一個人要說的話,對方都已經瞭然於胸。雖然我不會說西班牙文,我還是會興致盎然地記錄他們奇異的呢喃之語,後來法蘭克也做著和我同樣的事。我和法蘭克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法蘭克聽得懂他們在唸些什麼。這是根本上的差異。我反應的是他們對談的形式,而非內容。即使在法蘭克抵達的第一天,我便留意到,晚餐時刻,他在偷聽這對西班牙人的談話。當他問我能否借他一枝筆時,我在心裡竊笑著。我想像自己已經用了某種方式讓他更加熱衷起來,只是他並不明白。

還有另一件事,才真正引起我對這對西班牙夫婦的興趣,或者說,格外想要追逐他們:從第一眼起,我便有種強烈的感覺,我見過安娜。然後法蘭克來到島上。他也說他覺得安娜非常眼熟,這時候我私下進行了一點調查工作,而當我找到答案時,竟無法隱藏我的驚愕之情。我真的嚇到了,從此之後,每當我再見到安娜,便有了迥異於以往的感覺。

我決定按兵不動。我也不對法蘭克透露任何一點蛛絲馬跡,因為這只會讓他覺得更加迷惘。我決定只給他一點線索,讓他在馬拉福繼續自行探究。然後我會等著看。我要留著自己細細咀嚼。

我向來不喜歡談論自己眼前正在進行的工作,在真正的寫作過程開始之前,當然更是守口如瓶。我很擔心萬一它變成斐濟島上茶餘飯後的話題,整件計畫便會被談論到不剩一絲生氣。

法蘭克剛到塔弗尼島時,已經在南太平洋停留了整整兩個月。我所知道有關這個地方的一切,都是從他的口中聽來的。我對他的認識愈是清楚,愈覺得法蘭克就是我下一部小說的敘述人。雖然我們兩人年紀差了一大截,但我覺得我們可以成為忘年之交。我可以這麼說,法蘭克向高登談到的夢,其實是我告訴他的,是我在馬拉福的一個夜裡做的惡夢。我夢到不記得自己是十八或二十八歲,然後醒來發覺自己已經六十五歲,而不是法蘭克那個駭人的不惑之年。我逕自起床,站在臥室裡大大的鏡子前。我才是那個年老的靈長類。

沒有兩個人是相像的,而且,當然人類的特色更是多得難以計數。只不過依我看來,其實只分為兩大類。其中一種,也就是絕大部分的人,都滿足於七十、八十或九十年的壽命。原因有很多。有些人指出,在八、九十歲之後,他們已經活得夠久,日子過得多彩多姿,這時候他們就開始等著兩腿一伸,壽終正寢。另一些人說,他們不想活得太老,得要依靠別人,成為人們的負擔。還有人強調,說要活得超過八、九十歲其實並不合理,因為大自然為我們做的設計,就不是要活得太久。然後還有許多人(或許是這一個族群當中,數目最龐大的一組)覺得,如果事情的安排,是要他們在這個地球上活個幾百年或幾千年,他們會覺得很難想像。好,很好!和大自然和諧相處,水乳交融。但是還有截然不同的另一類人:有一小撮人,他們想要得到永生。他們無法想像,這個世界在他們走了之後,怎麼還能繼續運作下去。法蘭克就是其中之一,這也是為什麼我從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便對他有著莫大的興趣。無論如何,要讓他成為這部小說的發言人,這是先決條件。

有些懦夫壓根不敢想要在地球上活個萬萬歲,我總是和這些人比較格格不入。早年我與人初次謀面,這都是我會試著探知的第一件事。我會問,如果你可以選擇,你會選擇永生嗎?或是你會屈服於自己總有一死的事實。我會用這種方式做個非正式的民意調查。我得到的結果是,絕大多數的人都想死。好,很好!大自然協調得如此同聲一氣,實在很好。

但是,那些最珍惜生命的人,並不見得最不願意放棄生命。正好相反:那些最能享受生命的人,對自己終將與世長辭的事實顯得最不以為意。這聽起來或許有點詭譎,但只要仔細檢視便可以發現,其實不然。那些拒絕屈服於生命有其終點的人,已經在無人之境找到自己了。他們覺悟到自己很快就會離去,因此他們其實已經走了一半。在他們面前,還有五年或五十年並沒有兩樣。在接納必死命運(當然前提是它不會立即發生)的心態上,他們就是這點與眾不同。那些想要活到永遠的人,並不是最急於躍上舞台的人。他們不是我們所謂「努力地活的人」。舞池裡最耀眼的舞王,全心全意投入生命之舞,根本沒有時間去想,自己的舞竟有跳完的一天。

法蘭克在給薇拉的信裡,曾談到他從維地雷福到塔弗尼島一段短短的航程。我想即使從這裡,就很容易看出他是屬於那一類的人。我花了蠻長一段時間,才搞清楚他在抵達島上的第一天,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但我相信,即使在當時,我對他大腦裡的羅盤便已經有了一點概念,在接下來的幾天裡,看得更是清楚。法蘭克是那種稀有的品種。他是那種隨時會因為缺乏生存精神與永恆感,而覺得悲不可抑的人。

法蘭克為自己由納地飛來的一趟航程所下的結論是:「這趟飛行挑起了一種難以脫離的感覺,我只是個處於生命正午時刻的脆弱脊椎動物。」他是會說這種話的人,我想,因為我可以在他的體內發現我自己。不同點在於,我比他大了將近三十歲,年紀正好和那位飛行員相當,這對我來說是很明顯的相異之處。我在克羅伊登的家中伏案寫作的此刻,時時都會受到坐骨神經疼痛的折磨。因此我並不需要一個靈長類專家來告訴我,我擁有一副衰敗的骨骼。我還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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