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的悲傷

一回到奧斯陸的家中,我便投入準備報告的工作,並在兩個星期之前抵達沙拉滿加。我的心中忐忑不安,很想看看你是否真的會來,更想探究你是否已知我也將與會。我還不知道我們究竟是誰先登記,但我在前往太平洋旅遊之前,便已寄上臨時申請函,且當我從塔弗尼島去電確認我將到場之時,你的名字已在與會來賓之列。一直到我返回奧斯陸,我才應邀去發表一篇有關移棲與生態種類的論文。

有沒有這個可能,你是為了讓我們有再見的機會,而申請參加研討會?或者你純粹是為了學術的理由,儘管你有可能會撞見我?無論如何,假使你真的不想與我重逢,大可以取消你的行程。

我不知道是否已經表達得夠清楚,但你或許明白,我沒有把握我們真的會相見。你在十一月寫給我的短箋,令我神往至今,我還記得接下來的那通電話。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聯繫。

但是你來了。而在你看見研討會的活動表之前,並不知道我們會見面。然後你的想法和我一樣。儘管我們已經分居,我們至少同享一段刻骨的哀傷,而那是註定我們要生死共有的。註定的,你說,不得不生死與共。自從我們失去桑妮亞,至今已是八個月過去,而且從你收拾細軟離開薩格斯芬(Sognsveien),回到巴塞隆納的娘家至今,也已經半年。

而我們竟要在一個科學研討會上碰面,這一定讓你相當吃驚。事情整整繞了一圈。我們在馬德里的大會上初遇,幾個月之後,便在奧斯陸同居,那大約是十年前的事了。

當我在格蘭飯店(Gran Hotel)的大廳見到你,覺得你比過去更加明艷。你有如脫胎換骨一般,與我記憶中在奧斯陸那愁雲慘霧的最後幾個星期截然不同。剛開始,我們只是愣在原地望苦對方,然後一如往常,你說我沒把鬍子刮好。接著你把我拖到一個角落,兩人緊緊相擁而泣。我不相信這些眼淚全是為了桑妮亞。

你說你剛得到一筆研究獎助經費,或許是因為這件事,或者由於你看起來如此神采飛揚,我假設你有了另一個男人。你還在我們重逢的最初片刻,說我們有些事情必須談個清楚。你說見到我很高興,但我們不能重新考慮破鏡重圓,因為你很確定我們再也不能像夫妻一樣生活存一起。而我記得自己也都順著你的話說,因為能夠與你再次相見真是高興。我說,我也明白我們已經無法再走回頭路,我在說謊。

我不知道是否該形容整個情況就像打了死結般,因為兩人都完全同意不能走上一條必然的道路,這還能稱得上是死結嗎?唯一沒說的是,我們各自的意圖究竟帶有多少真心。如果我們之中,有一個人大膽提出另一種說法,情況是否大不相同?如果要說一個我們兩人都有的特質,那就是強烈的自尊心。

我毋須再多說研討會的事,只是我始終沒機會向你道謝,當那位美國生態自由論者開始在發表高見,說我們不用刻意避免動植物的遷徙時,你出面支持我的觀點。讓大自然自己去揀選吧!他說。向來都是如此。然後你開始重砲出擊。人類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你說,因此你才是要來進行揀選的人。你說吉本博士並不了解我的論文。你建議道,或許他該再回頭去讀讀高中的生物課程。你強調,人類已經使得物競天擇的過程暫時停頓。而且在侏儸紀或白堊紀,並沒有任何飛越大陸的航班,在剛瓦那古陸塊(Gondwana)和勞亞古陸塊(Laurasia)之間,甚至沒有船舶的運輸。你還記得他的回答嗎?這是一種自由放任主義(Laissez faire),他說。簡直無可救藥!

有許多與會學者都知道我們曾為夫妻,也知道什麼原因造成我們分手。但是在你為我的論文激烈抗辯之後,這個人數必然衝破雲霄。我們都覺得,自從我們分手之後,不應該這麼快就經常在一起。這可能會引起他人竊竊私議,這是我們都想避免的。我們愈常見面,他們會談得愈多,那麼人們對那次意外的背景情境就會有更多臆測。我想我們都很明理,可以舉止得體,但現在我只想說說,在度過我們的最後一個下午及晚上時,心中的感受如何。

我以前曾到過沙拉滿加幾次,但它對你而言卻是全新的地方,因此在晚餐之前。你堅持要我帶你去逛逛那古老的大學城。我待在該城的時間比你長,老實說,第二天下午我又循著同一條路走了一次。我們從宏大廣場開始,你說這必然是西班牙最古老也最可愛的宏大廣場,然後我們走下蒙提瑞宮(Palacio Monterrey),這裡現在屬於阿爾巴公爵夫人(Duchess of Alba)的產業。我們經過文藝復興宮(Renaissance palace)和聖母教堂(Iglesia de la Purisima)之間的小廣場時,甚至還談到了桑妮亞生前的一些小事。那些古老的紅褐色沙岩建築,在午後的金色陽光裡,帶著一種柔和的薔薇色澤,但我們並沒有談很多。那天下午,那眾多帶著文化氣息的古老殿堂,都不過是重重背景,導引出我們無言的對話,訴說已經不在人世的女兒。

我還想到,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你我兩人將帶著五歲的女兒,走在沙拉滿加的街上。光想到一個小孩,這個研討會就會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桑妮亞當然也應該來。

然後我們就會在教堂和文藝復興皇宮之間的廣場上散步,還要走上孔恰斯之屋(Casa de las Conchas),看著它貼滿五百枚精雕細琢貝殼的外表,桑妮亞當然會在詩畫般的院子裡奔跑,在噴泉邊爬上爬下,而你我則在圖書館和閱覽室裡閒逛。稍後她將穿越街道,爬上神職耶穌院(Jesuit Monastery of La Clericia),然後當我們穿過聖伊索多羅廣場(Plaza de San Isodoro),她會歪著頭指指那高聳的塔尖,然後我們會哄著她陪我們走進狹窄的學者街(Calle de los Liberos),往那座古老的大學前進。她當然會很喜歡學校庭院(Patio de las Escuelas),或許還會問問那些廣場上的雕像都是些什麼人。你會說,那是里昂的路易斯修士(Fray Luis de Leon),很久以前他在這所大學教書,但是因為他的信仰與教會不同,而被關了五年。當他出獄並回到學校教書,在第一堂課一開始就說:「我們昨天談到……」。桑妮亞一聽見這句話,就會尖聲笑了出來,因為他上一次對學子說話,已經是五年前的事,而不是昨天。五年就是桑妮亞活過的日子,那其實是很長很長的歲月,幾乎是一輩子,那也就是這個人在獄中度過的時光。而你,薇拉,或許你的反應是反問桑妮亞一個問題,就像你平時遇到她不懂某些事時的做法。或許會問:你認為他為什麼在獄中待了五年之後,會在課程一開始便說:「我們昨天談到」?桑妮亞也許會回答,他在試著忘掉獄中所有的悲傷歲月,或許她也會再提一個新的問題,但也可能會到處指著大學建築上那些圓形浮雕、盾牌和動物圖形。她會比我們先注意到頭頂上有隻青蛙的骷髏頭,不過你也許不會告訴她,它是針對死亡與性的渴望的一種象徵性類比。你也不會說,這項作品是為了警告青年學子,性事不能太放縱;青蛙雖然生動好玩,就像某些人一樣,但是終有一天,一切都會回歸沉寂。我們對它華麗的外觀驚奇讚嘆還沒結束,桑妮亞便飛也似地衝進那典型十五世紀的小學校園(Las Escuelas Menores)。我們倆會邊走邊聊,而她會主動地進入大學博物館(Museo de las Universidad),虔敬地站在淡藍色的拱圓形屋頂下,看著屋頂上的所有星座。她也許會被我們哄進里昂路易斯講堂(Luis de Leon's),因此我們會錯過學校的大禮堂,裡面有比利時的高布林織品(Belgian Gobelins),以及哥雅(Goya)所畫的卡洛斯五世(Carlos V),更別忘了那知名的圖書館,裡面有價值連城的館藏。但我想她會高尚地引領我們進入那兩座大教堂,然後要求吃一客冰淇淋,因此全家人必須等到第二天,才能去看聖艾斯特邦修道院(Convento de San Esteban),那教堂外頭有大鳥巢;還有貴夫人女修道院(Convento de las Duenas),它有美麗的寺院和文藝復興時期的風希卡皇宮(Renaissance Fonseca Palace),周圍是雕欄玉砌的天井,過去是做為鬥牛之用。

那天下午我們在沙拉滿加談到許多關於桑妮亞的事,我們都同意這對我們很有幫助,我想我們之所以能夠如此肆無忌憚地談,是因為置身於許多世紀之前的過往場景中。你堅持要去看看古老的大學城,雖然我們只是談到桑妮亞,你還是要求我這麼做。因此,桑妮亞也像是和我們一起走了一趟沙拉滿加。不,她已經不在人世了,薇拉,這不是我想說的話,甚至也不是想說,我們必須學著接受這個事實。而是,如果我們對這個小女孩的記憶要有個生存的空間,有個回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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