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鴿

我必須承認,至今依然無法檢視和壁虎高登之間的那許多爭論,雖然在某方面我並未和他完全失去聯繫;即使在馬德里的此地,我還會和他徹夜長談,並且從中得到一些模糊的樂趣。只要有人曾經挑戰你內心深處的某一個部分,就經常會發生這種事。即使在現實世界分離多年之後,他們還是可能會回來。

我終宵不眠在此寫信給你。睡了兩個鐘頭之後,我起床走了一小段路,穿過瑞茲飯店(Ritz)到退休公園,然後在圓頂餐廳吃過早點。我現在只要出現在那個煎蛋捲的早餐店門口,幾分鐘之後,我就會得到兩個荷包蛋、幾片火腿,還有一杓烤豆子。

停留塔弗尼島的最後一天,我花了一部分時間拜會梭摩梭摩村莊裡的長老,我尚未將研究完全拋諸腦後,我需要了解過去幾年來,村民用什麼方法來保護島上的動物,以及和他們住在一起的原生物,其中包括各式各樣的動植物。現在我知道,英國派駐斐濟的首任督察,是那傳奇人物亞瑟.高登爵士(Sir Arthur Gordon),他所領導的政府只維持了五年,一八七五至一八八○年。或許我聽過這個名字,但是如今這個名字會令人想起這座「天堂島」(the Garden Island)很快就要變成「高登島」(the Gordon Island)。你知道的,我對高登的倫敦琴酒的喜愛,是在我造訪當地之前便已存在。是的,薇拉,我很清楚,而且如果我說,我不旅行就很少碰這玩意兒,你一定不會相信的。我不太善於獨處。別忘了將你的一些功能授權給高登。感覺像是聽到你的聲音。

我有點頭昏眼花,搖搖晃晃地鑽進村莊的店裡,想看看他們是否販售維他命。而當我在那小小的店裡撞見安娜與荷西時,幾乎已經站不住腳,這家小店裡人滿為患,都是本地人。我們一起奮力突破重圍,或許這是我們三人單獨相處的最後一次,我鼓起勇氣想來一次終場大對決。他們兩人在那天下午看起來都很低調,顯然是因為前一天夜裡那位英國人令人疑惑的行為所致,但我覺得自己沒什麼選擇。我第二天就得離開,很可能不會再見安娜與荷西。

在店外荷西點了一支香煙,安娜打開一瓶塑膠罐裝的水。我認為這是他們在邀請我,在我們分道揚鑣之前,可以寒暄兩句。我單刀直入。我瞅著安娜的黑色眼珠,隨意說道:「也許聽起來有點古怪,不過我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荷西的第一個反應是將她拉近身。這讓我想到昨晚餐桌上那一幕。她看著他,彷彿在要求許可,讓她自己回答。

「但你不記得在哪裡?」她說。

「我在西班牙來來去去住過一段時間。」

「西班牙有五十二省。」

「正好是斐濟議會的成員數字。」我回答。

「我想你應該去過迦納利群島(the Canary Islands)。」她嘲弄地說。

我搖搖頭。

「我最主要是住在馬德里。我可能在那裡見過你嗎?」

荷西顯然覺得這短短數語已經帶著偵訊的色彩。

「西班牙有很多黑髮女子,」他說。「這是事實,法蘭克。即使在馬德里也是一樣。」

我並未死心,依然注視著安娜。有任何反應的跡象嗎?這個彩虹般的女神,是否有一點暗示著我的記憶並未出錯?

「經常有人覺得和你似曾相識嗎?」我問。

她再度望著荷西。有如在乞求允可,讓我也能分享某個祕密,而他,靜定如山,拒絕了。不過她在回答時,送給我一個和善的微笑:「那麼或許你在馬德里見過我。很抱歉我無法用同樣的方式讚美你。」

我認為這是個外交辭令式的回答。其實她十分清楚我在問什麼。

他們有車,打算一路開到該島西南端的福納景點(Vuna Point)。他們表示可以送我回馬拉福。我謝了他們的好意,並說我比較想走上兩哩半的路。

穿過尼沙瓦(Niusawa)村莊時,我趕上一個一身運動裝備的女子,留著黑色的髮辮,背個帆布背包。羅拉身著寬鬆的卡其褲,一件緊身上衣和一頂遮陽帽。她全身濕透,蓬頭垢面,但她走上了戴佛斯峰(Des Voeux Peak),那是塔弗尼島的第二高峰,高於水平面三千八百呎。她顯然是已經疲累不堪。但是當我趕上她時,她還是一臉喜悅,第一句話就是:「我看到了!」

她兩隻腳不斷跳躍,像個孩子一樣,臉上泛滿的光輝宛如剛剛皈依受洗的信徒。我私下思忖著,她是否見到了光的本體。或者是一片燒著的樹叢。

「實在太棒了,」她說。「我看見牠在那山頂上,就在旭日初升的時候。」

我還是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但她繼續說道:「我見到了橙色的鴿子!」

「你確定嗎?」

「相當確定。」

「在戴佛斯峰上?」

她點點頭,幾乎是喘著氣地說:

「而且我……拍下牠了……用我的遠距照相機。」

現在終於一切明朗,而如果她的所言為真,那就是個了不起的成就。那謎樣的橙鴿不僅非常少見,我還從來沒聽說有人拍到過牠的照片。

「這麼說,你很可能是第一個。」我說。

「我知道。」

「或許你還可能是最後一個。」

「我知道。」

「好吧,你得寄張照片給我。」我艷羨地說道。

她的反應是握握我的手,我假設這是表示允諾。換句話說,我稍後得留我的地址給她,這是我在海外向來謹慎的事。

我們又開始前進。

「你其實可以問我要不要來。」我說。

她笑開來。

「我根本沒機會談到這個!你很快就離開位子,上床去了。」

羅拉解釋她如何在那天一大早,天還黑著的時候便起身。前一天便已安排好一輛前往維瑞奇(Wairiki)村的車子,因此她在天亮之前一個小時,便開始爬上四哩的山路,帶著一把叢林刀和一具頭燈。她來到該島是為了看橙鴿,因此她非去不可。

從戴佛斯峰頂,她瞭望著塔吉毛西亞湖(Lake Tagimaucia),它在島中央的死火山口裡。該湖大多數地方都漂浮著一種植物,即斐濟的國花——塔吉毛西亞花(tagimaucia),或名瓦氏野牡丹藤花(Medinilla waterhousei)。這是一種鮮紅色的花,開著白色花瓣,此湖為該花唯一的生長地。

「你知道塔吉毛西亞花是怎麼出現的嗎?」她問,我們順著泥土路走著,總是會踩到已經被壓扁的甘蔗蟾蜍。

我搖搖頭,她於是開始告訴我塔吉毛西亞花的神話。很久以前,在塔弗尼島上住著一位公主。她的父親,就是酋長大人,決定要把她嫁給一個他幫她選定的男子。但是公主心裡已經有了意中人,她在絕望之中,逃離村莊,進入山區。疲乏困頓之下,她在大湖的湖畔睡著了。睡夢中,她悲泣著,夢見自己的眼淚流下雙頰,變成美麗的紅花。這是第一棵塔吉毛西亞花,而塔吉毛西亞花名的意思就是「在睡夢中哭泣」。

我以為她只是在告訴我一個浪漫故事,但她說:「完全相同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過。」

「在睡夢中哭泣?」

她搖搖頭。

「父母之命的婚姻。」

「你結過婚?」

她很快地點點頭。

「但是塔吉毛西亞花的神話還有另一個版本。」

現在她說起另一則故事。從前在塔弗尼島上住著一個女孩。她不聽母親的話,而在應該工作的時候玩耍。突然間,母親失去了耐性,開始用一枝棕櫚葉打她。她將女兒掃地出門,要她別再回來。女孩哭著跑了出去,心碎的她希望跑得越遠越好。在森林深處,她來到一棵覆蓋藤蔓的長春藤樹邊。她爬上藤蔓,但它們將她越裹越緊,直到她無法動彈。她不斷哭著,滂沱的淚水流下她的臉頰,變成了紅色的血,落在藤蔓之上而成為最美的花兒。最後她終於掙脫了束縛而跑回家中。當時她的母親已經冷靜下來,故事以喜劇收場。但是塔弗尼島上的人們相信這種罕見的花是生自這位少女的眼淚。

「這也發生在你身上嗎?」我玩笑地問。

她認真地點點頭,沒有一點諷刺意味。

「被藤蔓纏住?」

她搖搖頭。

「被我媽媽趕出家門。」

她停下腳步,轉身向我。

「我告訴你一個祕密,法蘭克。」

「什麼祕密?」

「我是個沒人要的孩子。」

你,以及全世界至少一半的人口,我心想。

我無法不去注意到她的綠眼睛上已經眼淚盈眶。因此我靠近她,讓她的頭枕在我的頸邊。我們維持原狀站著好一會,然後她抬起頭凝望著我。我將手指放到她的唇上,她用舌頭舔著它,於是我彎下腰來吻了她。我緊緊擁著她,直到我的本能告訴我應該鬆手。

我們繼續前進,現在輪到我來說些關於大洋洲這些小島的神話。例如,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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