餵蚊人與壁虎

當我開啟布爾三號的門,便產生了不祥的感覺,在我把燈點亮之後,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在琴酒瓶上有隻壁虎。因此,正如我的想像。或許我在準備出門用餐時,就是牠在樑上倏忽遊移。那隻壁虎有將近一呎長,絲毫沒有缺乏蚊子可食的跡象。我們互有反應,然後壁虎開始紋風不動,直到我朝牠前進一步之後,牠才在瓶子上轉了半圈,我開始擔心琴酒會打翻,從床邊的茶几上掉落。今天晚上已經潑灑泗濺得夠了。

我和壁虎算得上是舊識,我知道,在世界上的這個角落,要想像牠們不住在臥室裡,根本是空想,但當我在準備就寢的時刻,還是不喜歡有太多這類活動量極大的動物在屋裡逡巡爬行,當然也不喜歡牠們疾馳越過床單或慵懶地躺在床頭。

我再往床邊的茶几前進一步。壁虎先生靜坐在瓶子的另一端,因此我可以研究牠的腹部和肛門,它們受到折射的影響而稍有放大。牠一動不動,但是頭和尾巴都伸在瓶子外面,這隻小蜥蜴滿眼深意地盯著我,直覺上知道眼前有兩條路可以走:完全靜止不動,希望就此化入周遭環境之中,或是一個箭步衝到牆上,將天花板當成避難所,或是最好有個屋頂的橫樑背後得以棲身。

詭譎的是,和這隻營養充足的家居壁虎一場會晤之後,更讓我下定決心,非得盡快來杯黃湯下肚,而今我開始擔心,這隻莽撞的生物將使我的計畫泡湯,不單是今夜,還包括往後我在島上的停留時間。這瓶琴酒近乎全滿,我想到,仔細籌謀我的最大利益之後,它可以讓我在搭機返鄉之前,撐過在此的三個夜晚。我在抵達植物園時,曾檢視過那個迷你酒吧,裡面除了啤酒和礦泉水之外一無所有。

我伸出左手,準備在瓶子萬一掉落之時及時接住,一邊向著壁虎前進一步。但是我這位不速之客還是感覺到,牠如果採取被動而佔領式的抵抗戰略,會比拔腿就跑有利。但我對那個瓶子裡的內容實在太過關切,因此我決定進入浴室,讓壁虎有機會保住顏面地自動消失。然而,有太多時候,壁虎打翻了洗髮精和漱口杯,讓我記憶猶新。現在,讓我最憂心的是,我留意到瓶口並未拴緊。

只要再一步我就可以抓到瓶子,但我也同時會抓到壁虎,而我必須承認,我和那些爬蟲類的關係總是多少有點模糊。牠們讓我很著迷,最主要是因為牠們和古生物學的關係,但如果要我去處理牠們就不妙了,而且牠們會爬上我的頭髮,真是令我深惡痛絕——尤其是在我正要上床的夜裡。

對大多數人來說,蜥蜴是一種神祕而令人著迷的動物,雖然我自以為是個蜥蜴專家。有人可以對細菌或病毒培養出專業的興趣,這並不表示他們真的渴望和牠們發展出親密而不設防的關係。自居禮夫人以降,每一個X光狂熱分子在和放射性同位素玩著迷人的遊戲時,都會嚴格把關保護自己。你看見蛛蜘或許如臨大敵,但還是可以針對這些肉食性節肢動物的型態寫出一篇圖文並茂的論文。

談到像壁虎和鬣蜥蜴這類脊椎動物,大家一定會覺得牠們比細菌或蜘蛛,還要有知覺能力。自從我在挪威老家發現了那隻死去的小鹿,我便不敢對動物等閒視之,而且我現在也無法再去結識新歡,我不想讓一隻蜥蜴含情脈脈地看著我,絕不是在夜裡的此刻,也不是在我認為是屬於我私人空間的房間裡——無論這是買來或是租來的——而且我還表示過我不願和任何其他房客共處一室。蒼蠅沒有臉,沒有明顯的表情,但蜥蜴是有的,穩穩坐在那琴酒瓶上的壁虎自然也不例外。

如果我能先喝一小口琴酒,在和那隻有意識的爬蟲類做近距離接觸時,幾乎就可以確定有能力克服那些微的反感。但這裡的微妙之處在於事件的先後順序有所不同。我得吸入一點酒瓶的內容物,才有膽子去將它舉到我的口邊。情勢完全陷入膠著,這小小的恐怖戲劇上演的時間比我想像的長得多;我累了,非常非常的累,而在喝上一點我的安眠酒之前,卻沒有勇氣躺下,睡在一隻壁虎身邊。

但我也不能老站在那兒,在換日線的長途跋涉一天下來,我的腳痛得厲害,面對一隻兩眼直視的爬蟲類,這實在太過狼狽,牠從來沒有一刻移開目光,當然也正在評估當中。因此我的當務之急,就是輕輕坐到床上,近到萬一瓶子掉落之時,可以將它抓住,這實在是不無可能,因為這隻誇張的「半指」壁虎,是我見過最肥的一隻。以這隻生物的力量與體重來說,牠絕對有能力將瓶子砸到地上,至少這是最壞的情況,我對這點不再有一絲懷疑,也無暇思及其他。

我們坐在那裡,長時間瞠目對視,我在床緣,而那壁虎就像獅身人面像一般,坐鎮在我的藥局門口。將手輕輕一拍就足以讓壁虎放棄一切消極的抵抗,然而無論是倉皇逃逸,或是居心歹毒,牠都可以保證在我合掌之後的幾個微秒之內,將我的瓶子摔碎在地,接下來就是一個步履蹣跚的靈長類要來清理善後,留住瓶內的殘酒。這些生物最令我敬佩的地方就是,牠們的各種反應幾乎都帶著透視人心的本事。而眼前的這位先生是該物種尤其機警的一員。

我決定要將牠命名為高登,承襲瓶子上的標籤。我坐到床上之前便已發現牠的性別。高登先生已經過了牠生命最輝煌的時刻;換算成人類的年紀,牠大概比我老了二十來歲。在牠的物種之中,卵生雌性壁虎一次只能產卵兩、三顆,但我想牠已子女成群。高登早就當上了祖父和曾祖父,這點我很確定,由於牠的物種在一九七○年代才被引進斐濟,因此牠的祖父大概可以算是塔弗尼島的第一代移民。

我可以斷言,是牠自己的生活經驗教牠要留在瓶口上,因為牠心下明白,我們正處於對峙狀態。牠一定發現這些穿著衣服,頭上有髮的靈長類實在不構成威脅,雖然牠應該明白,撤退其實也並不吃虧。不過還有另一種可能:高登或許擁有酷好求知的本性,或甚至有社交傾向。

我渴望著狂飲一番,因而逼視牠那垂直的瞳孔,輕聲斥責:「你現在給我滾下來!」

我想牠的呼吸急促了一點,或許血壓也升高不少,但除此之外,牠還是不動如山。牠就像那些警察必須驅離的消極抗議群眾一樣,無論他們是在抗議築路或是抗議執照的發給法令太過寬鬆。這位即興抗議者不像我,牠甚至不用眨一眨眼,壁虎沒有可動的眼皮,這實在讓我煩躁不已,不只是因為我必須時時留心而不能有絲毫大意,還有在我眨眼的短暫片刻裡,我看不見牠,而牠卻可繼續觀察我。一瞬間對一個人來說,比對壁虎要短暫得多,因此感覺起來像是我在打過一次又一次慵懶的瞌睡,而牠卻可以繼續長時間凝神瞪視著我。

「好,」我大聲說,「我受夠了!」高登毫不讓步。牠不僅是打死不退,顯然還像個憤世嫉俗憂國憂民的老學究,除了欺騙一個比他高級而亟需鎮定劑的靈長類之外,或許得不到其他的安慰。欺騙——是的,就是這個話——因為那天不是還有人一心疑惑,有人相信永生,有人最近才被一個女人拋棄。就是我在認識那位火柴盒飛機飛行員的時刻。壁虎高登和那位頭髮斑白的飛行員有著分毫不差的表情,同樣犀利的眼神,同樣皺縮的頸項,下巴帶著一團肥油,還有壁虎像鏟子一樣,短短的五根手指。Hamidactylus(蠍虎屬)的意思就是「半指」,那位飛行員亦同,擁有數根半指。情況開始明朗起來。這一天以來,我並不是第一次覺得像恐怖片裡被挾持的人質,而這種緊張的情境再度釋出一種猛烈的飢渴,眼前的際遇卻讓我無從撫平。

我怒不可遏,因而再度評估閃電攻擊的可行性。最後我否決了這個構想,原因是,在奇襲戰略的運作之下,或許可以保住我的酒瓶,但必須失去大半瓶中物,危險性仍在,尤其假如高登的反應不當——而我卻無法排除其可能。我甚至無法忍受失去一小滴的琴酒。

「聽著,」我說,瞪視著這位遠親的眼睛。「我實在很不願意掐住你的喉嚨:我想,如果我們夠誠實,我甚至不會想要你離開。我想要的,只是你端坐其上的瓶子。」

我毫不懷疑牠懂得我在說些麼,因為牠從頭至尾都在告訴我牠無所不知,而且持續進行了超過一刻鐘的時間,但是在我出現之前,牠便已坐在我的瓶子上抓了好久的蚊子。顯然我沒有權利要求牠走;相反地,我才是侵犯牠地盤的人。牠和我素昧平生,因此假使我還不立刻撤退,或至少讓牠安靜度日,牠就只好被迫讓瓶子消失,大家閉上嘴巴。我注意到牠的尾巴末梢有條棕色條紋。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如果我能夠喝上幾口,這其實花不了幾秒鐘,你就可以再回到瓶子上。我可以把一隻爬蟲類壓扁,我在這方面是黑帶高手,而且既然雙方無法完全互信,我建議你爬下來,先到茶几上休息片時,讓我喝上一口。我還得把瓶口轉緊,否則雙方的誤會或許會造成我們只剩下杜松子的味道可聞。」

牠的臉上一無表情,但牠接著說:「這個我聽過了。」

「什麼?」

「你和你的瓶子一起去死吧!」

「我想你不太了解我有多麼渴。」

「嗯,我可是很餓。」牠回道,「而且我一天裡面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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