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步的兩棲類

外頭一片闃黑。在廣大的棕櫚叢中,唯一的一些光點,就是剛點燃的幾枝小小瓦斯火炬。但是在棕櫚樹叢的上頭,卻懸掛著滿空熠熠耀眼的星星。假如你將城市拋在腦後,當夜幕低垂,你就會發覺自己置身於太空之中。但是人類的屬性不斷增長,終於將自己包圍在一種視覺上的溫室效應之中,忘了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對許多人來說,大自然已經成為電視的同義辭,等同於植物盆栽與籠中鳥,在這種情形下,要看到天空,最合適的地方就是天文台。

要找餐廳並不容易,但我一路顛仆踉蹌地走向由總館發出的一點遙遠的微光,強迫自己穿越棕櫚樹間的矮樹叢,而終於來到游泳池,池上的所有燈光皆已點亮。在游泳池裡,有三、四隻甘蔗蟾蜍在上上下下游動著。我懷疑牠們是否都得取得游泳證才准許下水,因為有一隻蟾蜍正端坐在游泳池的入口,監督著整場好戲。一切均已就緒,我想。整天下來,這些脊椎動物佔據了游泳池,蟾蜍不許現身。到了晚上,是該輪到兩棲類來利用這些設施。

我走上露天餐廳,所有的桌子都點了蠟燭。馬拉福有十間茅屋,即布爾(bures),餐廳裡也有同樣數目的餐桌。

安娜與荷西坐定位置。她還是身著紅色洋裝,我留意到她還穿著一雙黑色高跟鞋。荷西仍是那一套黑色亞麻西裝,唯一的不同是脖子上繫了條紅色手帕。那手帕和安娜的洋裝配得恰到好處,或許是同一塊布料做成。

我坐在隔壁桌,我們互相輕輕點了點頭。做為一個單身旅者,我已經學會獨處的藝術,不會去要求別人和我共用餐桌。到了夜裡,午後的徒步之旅已經結束,我對安娜與荷西已不再有任何要求。此刻他們全然屬於彼此。

羅拉坐在餐廳的另一端,我也向她點點頭。另一張桌子坐了一個黑髮男子,臉上鬍鬚斑白,年紀應該比我大了十歲。當晚稍後我知道他是個義大利人,名曰馬利歐。一對二十齣頭的夫婦坐在他的鄰桌。他們的確是來度蜜月的,不僅隔個桌子雙手緊握,偶爾兩人還會靠在一起,來個深情的長吻。那天晚上我和這兩個年輕人也曾有幾句對話。他們來自西雅圖,名喚馬克與依芙琳。

再遠一點坐著約翰,就是那位來機場接我們的英國人。他不斷在做著筆記。這點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我自己也有同樣的習性,等著吃午餐或晚餐的時刻,總愛在本子上塗鴉。我從沒想過要寫本小說。後來我知道他是個英國作家,來自倫敦城外克羅伊登的約翰.史普克。我一聽說他是個作家,就自動假設他是屬於暢銷書作者的那一小群,他們在冬天裡可以到南太平洋的小島上享受幾個月的假期,為新的小說尋找靈感。不過事實上他只會在這裡待幾天,而且他是來參與一個電視節目的製播工作。是的,你說對了!還是跨越千禧年、換日線啦、全球挑戰之類的。都是這一套,薇拉,都是這一套!

我沒看到比爾。或許他在房裡做瑜伽運動,讓他有機會再活個六十年。

晚餐的服務生是二個穿著傳統斐濟裙裝、耳朵上別了紅花的土著男子,其中一位把花別在左耳上,這表示他還沒有任何女伴。另一位則是別在右耳上,因此他是已婚。假如我是塔弗尼島上的居民,就得經歷這種屈辱的社會經驗——在幾個月之前,將花朵從右耳換到左耳。

我點了半瓶波爾多白葡萄酒,還有一瓶礦泉水。馬拉福總是有兩種餐點可供選擇,我們在登記住進旅館時,已經選了第一個晚餐。當時我滿腦子都是傳統斐濟人的飲食習慣,因此我決定選魚比較安全。

安娜與荷西談話的聲音非常細微,因此我一開始只能捕捉到一點片段。然而,饒是如此都足以引起我的好奇心。聽起來像是他們在討論什麼事,或是在為這個或是那個聯合聲明做出結尾。是的,不是這個就是那個。

荷西說:「我們是完美無瑕的藝術作品,數十億年的鬼斧神工。而我們的構造素材,竟是如此廉價。」此後有幾句話聽不清楚,然後又斷斷續續傳來幾句荷西所說的話:「童話故事的門敞開著。」安娜嚴肅地點點頭:「我們是砂漏裡的驚天美鑽。」

對話情形大約如此,或是更正確地說,流進我的耳朵裡,讓我可以清楚聽到的片段大約就是如此。

他們在往返對話的同時,比爾終於從棕櫚樹叢中逛了出來,身著黃色百慕達短褲,及一件花色斑斕的夏威夷襯衫。羅拉一定是在我之前便留意到他的到場,因為正當他進門的同時,她便緊緊抓住那本《寂寞的星球》,熱切地讀了起來,如此熱切,以致我可以肯定她一個字都沒讀進去。這沒什麼用的。比爾在門口小站片刻,兩眼貪婪地橫掃晚餐廳內的全景,然後,沒有一點遲疑,便投身到羅拉的餐桌。她在書本後面完全崩潰,因此我再也看不到她的頸子,她當然沒抬頭看他一眼。她讓我想起一隻烏龜悻悻然躲進牠的殼裡尋求安慰,我還記得為她很感到遺憾,但同時也覺得,如果她在機場不是用那麼反感的態度對待這位野地動物學者,情況就會好得多。或許我確實有種報復的快感。

鄰桌的對話顯得更加決斷。安娜說:「創造一個人得花上幾十億年。而魂飛魄散卻只在轉瞬之間。」

我小心翼翼地從襯衫口袋裡取出筆記本。我竟忘了帶筆!荷西稍稍提高了聲調,清晰吐出如下充滿智慧的言語,我的苦惱急遽升高:

※※※

「看在不偏不倚的眼裡,這個世界並非僅此一回的現象,且是針對理性的永續牽扯。假如理性確實存在,換句話說,假如中立的理性確實存在。那麼來自內在的聲音說話了。那麼小丑說話了。」

※※※

安娜意有所指地點點頭。然後她加上自己的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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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覺得自己在長大,他的手臂和兩腿在成長,他覺得自己並非純屬虛構想像。他覺得自己那神人同性的動物口中冒出了琺瑯和象牙。現在他感覺到脊椎動物輕盈的脊椎骨在長袍之下,他感覺到穩定的脈搏跳動著,將溫暖的液體注入他的體內。」

※※※

我不假思索地站了起來,穿過房間,走到那位英國人面前,他在等待上菜的時刻,不斷振筆疾書。現在他已經用過前菜,但將紙筆都放在一邊。我躬身說道:「對不起……我注意到你在寫筆記。能否將筆借給我,只要一會兒。」

他抬頭看著我,帶點詢問與示好的表情。

「樂意之至!」他說:「這枝拿去吧!」

他從衣服內側口袋裡摸出一枝黑色百樂畫筆。他在將筆交給我之前,宣示性地把玩片刻。

「我一定會把它還給你。」我向他保證。

但他只是搖搖那顆聰明過人的頭,說他最不虞匱乏的東西就是黑色畫筆,尤其在這遙遠的島上。我對他表示衷心的感謝,然後我們再度自我介紹一番,比在機場上的會晤更加仔細。

我設法簡短介紹自己的野地研究,他很留心地聽著;確實非常用心。現在我已經有了一把年紀,對人們的留神注意有了全新的感覺。他伸出手自我介紹:

「約翰.史普克!」他說,「作家,英國來的。」

「你在這裡寫什麼作品嗎?」我問。

他搖搖頭解釋道,是英國廣播公司派他到島上來參與一個電視節目的製作,談跨越千禧年的主題。他帶點譏諷地說道,他們認為這是未來起始的地點,比英國千禧年的起算時間整整提前十二個小時。他同時提到他寫的幾本小說,其中之一被翻譯成挪威文。

我再度謝過他的筆,正打算回到我的餐桌,他快活地呼喚道:「寫點漂亮的東西……」

我迅速轉身,他附帶說道:「……並代我致意。」

唉!我不知道,薇拉,或許我該轉寄這位富裕英國人的心意給你,雖然我當時並不是真的要寫信給你。

但我此刻正在寫信給你,關於我在馬拉福植物園第一個晚上的經驗,那麼你會比較了解幾個月後在沙拉滿加發生的事。

比爾想盡辦法要羅拉離開她的《寂寞的星球》。她那實在有限的反應,似乎就只是要制止這位晚餐同伴要求談話的入侵意圖。

那對年輕的新婚夫婦隔著沙拉盤,狼吞虎嚥地親吻著,這再度讓我想到食人族的習性。我自己國家的文化在社交上,是可以接受公開吸吮舔弄別人,即使隔著餐桌。但是比較不能改變的飲食活動就會有禁忌。我想像在傳統的斐濟文化裡或許正好相反。在這裡,當眾公然親吻是不行的,用餐時刻自然也不應該。另一方面,食用人類內臟則是可以接受的行為。

那位義大利人寂寞地望著他那杯紅酒。所有在場的人當中,他看起來是最苦悶的一個。他望著那對年輕美國夫婦時,滿眼的心事,讓我想到無主的野狗。

我再度入座,聽見荷西談到「單調的異國風味」。接下來的輕聲低語無法捕捉,但是接下來荷西所說的話顯然挑動了這位紅衣女郎,因為下一刻她開懷笑了起來,身體坐正,言之鑿鑿地演說如下:

※※※

「整個世界充滿了渴望。事物愈是強大有力,愈能感覺缺乏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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