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總督衙門是本次起義的重點攻擊目標,槍林彈雨之中早已面目全非。等武昌全城底定,需要成立湖北軍政府時,才發現衙門已經根本不能用做辦公場所。商議之後,大家決定徵用未受池魚之殃的諮議局大樓。
帶著硝煙味的新軍頭領來到諮議局,發現局中人早就作鳥獸散,只有議員沈維周被留下來看場子。見一群丘八殺氣騰騰走進大樓,沈維周心驚膽戰地迎出來,又是敬煙又是作揖:「不知諸位到此有何貴幹?」
蔡濟民不僅是革命團體文學社社員、共進會會員,而且還是第二十九標的副軍校(排長),算是起義軍人中少有的「頭面人物」。此時排開人群,上前說道:「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在下沈維周,字歧生,巴東人,忝為湖北諮議局議員。」四十歲左右的沈維周恭敬地對一群小夥子自我介紹道。
蔡濟民「啪」行了一個軍禮:「你好,沈議員!我等是革命軍人,已於上午光復武昌,現有三件事向你宣布:第一,借用貴局設立湖北軍政府。第二,恭請貴局議長湯先生出來工作。其三,請貴局派人接受武昌財政機關,並負責軍政府經費開支。以上。」
沈維周牙痛似的呻吟道:「這位長官,如今諮議局眾人已經星散各處,您說的實在是——」
「這麼說來,你是不答應嘍?」蔡濟民手有意無意地放在了腰上佩槍的位置。
沈維周渾身一激靈,連忙改口:「我的意思是,如此大事,豈是沈某一介議員所能決斷?我們應該請湯議長出來才好拍板。」
蔡濟民神色冷酷:「陳樹三,陪著這位沈先生去請湯議長。如今革命軍興,萬事火急,可不要讓大家等太長時間。否則,哼!」
一聲冷哼,讓沈維周脊背上直冒白毛汗。
陳樹三,名叫陳磊,字樹三,目前就讀於孫元起創立的湖北高等工業學堂。他很早就參加了革命工作,如今武昌城頭飄揚的九角十八星旗,就是他和趙學詩、趙師梅兄弟一起製作的。他不太出名,可他的親兄弟一大代表、革命烈士陳潭秋,大家一定不陌生。
陳磊二話不說,便陪著沈維周去找湯議長。
所謂「湯議長」,本名湯化龍,字濟武,湖北蘄水人,日本政法大學畢業,現任湖北諮議局議長,是立憲派的一員健將。1910年在北京舉行各省諮議局聯合會第一次會議,他被推為會議主席。湯化龍倒也不難找,此刻就貓在家裡。聽說革命黨找他出來做事,自然死活不肯:「這種掉腦袋的事如何能做?我不出去!」
因為干係自己身家性命,沈維周在一旁苦勸不已。同是諮議局議員的胡瑞霖不知出於何種考慮,也勸道:「濟武,你老在家中藏著不出去也不是事兒啊!依愚兄之見,倒不如挺身而出,直接告訴那些革命黨,說『文人不知治軍理財,還請另選高才大能,以免耽誤大事』,或許還可以脫身。」
胡瑞霖的意思很明白:出去幫革命黨做事,以後清政府反攻倒算,只是可能掉腦袋。但這群革命黨都是愣頭青,你在家裡藏匿不出,他會以為你抗拒革命,沒準現在就把你崩了!兩者權衡,倒不如現在出去敷衍一番,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
思忖良久,湯化龍只好帶著七八個議員來到諮議局。等他抵達時,商議內容已經換成了當前最迫切的問題:推舉誰來擔任湖北軍政府的首腦?
其實在武昌起義半年前,文學社、共進會等團體召開會議時,也曾提到革命成功後該推舉誰擔任臨時都督的問題。當時革命團體的領袖,劉公也好,孫武也好,蔣翊武也好,儘管在革命過程中各自做出了重要貢獻,但論威望和能力,都還不足以服眾,難以領袖群倫。同盟會的主要領導人倒是個不錯的選擇,只是孫中山遠在海外,短期不可能回國;想請黃興等人來主持大局,可人家又看不上九省通衢的中部省份,一直遲遲不來。商議來商議去,他們推出了一個人選:黎元洪。
黎元洪,字宋卿,湖北黃陂人,早年畢業於北洋水師學堂。甲午海戰後,得到張之洞賞識,便跟隨來到湖北訓練新軍,現任第二十一混成協統領(類似後世的旅長)。他為人謹厚,治軍嚴格,對士兵比較寬和,尤其善待從軍的青年學生,所以無論底層士兵還是革命黨人,對他都頗有好感。
在革命黨看來,推舉黎元洪有三個好處:
第一,黎元洪是清末著名將領,推舉他出來可以懾服清廷,號召天下,增加革命軍的聲威。也可以避免清廷給革命軍冠以「叛軍」「土匪」的罪名,使得各省不明真相,出現無人響應的局面。第二,黎元洪是湖北人,是鄂軍將領,他出來可以號召湖北士紳、鄂軍部署附和革命。第三,黎元洪雖然出身行伍,但頗有文化,能文能武,容易合作,也有能力領導革命。
當然,還有一個心照不宣的好處,就是文學社和共進會的三位首腦地位差不多,如果從中選一位,必然導致其他兩位心中不滿,難以擺平,索性不如推選一個外人,可以暫時避免出現內部爭權。
武昌起義當晚,接連發生一系列突發事件,劉公遠避漢口,孫武受傷住院,蔣翊武被迫離開武昌,起義隊伍群龍無首。推舉誰來擔任湖北軍政府的臨時都督,便成為起義成功後最迫切的問題。
湯化龍聽到這個問題,沉吟良久:
說白了,臨時都督就是個馬桶。革命一旦失敗,朝廷首先想殺的就是你這個帶頭大哥;萬一革命成功,你又會被人一腳踹開,成為楚義帝熊心、小明王韓林兒式的悲劇人物。即便如此,這個馬桶也不是隨便什麼人就能當的:必須在清廷有名望,必須得到革命黨支持,必須能號召軍隊……
——如果武昌城裡眾人能夠提前知道革命會成功,此時做了臨時都督,將來可以成為兩任大總統、三任副總統的話,估計爭這個位子的人會擠破頭。湯化龍也不用這般為難,沒準兒還會自告奮勇呢!
就在湯化龍搜腸刮肚、愁腸百結的時候,議員劉賡藻提議道:「你們覺得第二十一混成協統領黎宋卿如何?黎宋卿在北洋就是名將,又得到湖北軍民愛戴,最是合適不過!」
劉賡藻的這一提議居然與半年前革命黨商議的結果完全一致,立即得到所有在場人員的贊同。可是現在黎元洪在哪兒呢?
讓我們把時鐘撥到幾個小時之前。
雖然革命黨人對黎元洪印象頗好,黎元洪對底層士兵也寬厚有加,但並不代表他贊成革命。相反,他對革命是堅決反對的。武昌起義爆發之初,第八鎮工程八營曾派周榮棠到黎元洪的第二十一混成協送信聯絡,希望共襄大計。結果黎元洪問清來歷後,直接用刀砍死了周榮棠。
消息傳出,起義將士無不大怒。炮八協入城後,便由蛇山和楚望台向第二十一混成協協部開炮,該協士兵也有嘩變跡象。黎元洪見大勢已去,只好帶著幾個心腹躲到了自己的參謀家中。
俗話說的好:「世事難行錢作馬,愁城欲破酒為軍。」黎元洪如今虎落平陽,手頭自然不能沒有錢。逃難途中,不忘吩咐伙夫回家把他存放積蓄的三個皮箱搬來。
武昌城槍炮聲響了一整夜,正常人都躲在家裡不敢出門,這時幾個力夫挑著衣服被褥、皮箱行囊出現在大街上,簡直就是和尚頭上的虱子——實在太扎眼了。沒走幾步,就被擔任巡查任務的士兵截獲。
「宰相門房七品官」,那統領的伙夫即便不是七品官,總也比大頭兵牛逼些吧?兩下一爭執,就把黎元洪的藏匿地點給抖露了出來。眾人大喜過望,蜂擁而至黎元洪藏身處。
黎元洪見士兵們圍住住所,只有出門相見。剛見面他就打悲情牌:「諸位兄弟,我黎某平日待你們不薄,為何要與我為難?」
眾人亂紛紛地嚷道:「黎統領,我們並無惡意,只是武昌剛剛底定,想請您出來為我輩主持大局。」
黎元洪趕緊拒絕:「諸位好意,黎某心領了!只是黎某才疏學淺,不敢擔此重任。而且革命黨中人才濟濟,又何須黎某出面?」
眾人皆道:「統領平日帶兵,最得士兵歡心。如今革命黨都是原先的軍人,如果統領沒資格出面主持,那誰還有資格?」
黎元洪眼睛一轉:「你們現在由誰帶隊?」
眾人齊聲答道:「工程八營左隊隊官吳兆麟。」
黎元洪立馬點點頭:「吳畏三是我的學生,軍事才能、學識眼光均在我之上,有他便足以應付一切。我去不過是畫蛇添足、錦上添花,何必出乖露醜?我看還是繼續藏拙的好。」
工程八營士兵程定國是打響武昌起義第一槍的功臣,膽色超群,此時疾聲高呼:「事已至此,統領是打算投身革命,還是為清廷盡忠?自己選吧!」
黎元洪要是滿清的死忠分子,在協部就該殺身成仁了,何至於逃到參謀家中藏起來?又何至於派伙夫回家偷運金銀細軟?既然之前沒死,現在就更不會死。見程定國放出狠話,黎元洪只好灰溜溜地跟著眾人來到楚望台。
你說黎元洪有王八之氣也好,說他名聲在外也好,但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