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度首先想到,錢只能捐給政黨的掌權者,而不能直接給政黨本身。因為政黨本身是一個組織,除了虛頭巴腦的精神嘉獎,是不會記住捐款人恩情的,更不會給捐款人帶來任何好處。而捐給政黨的掌權人效果就完全不一樣了,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恩怨分明,在做出重大決策時,自然而然會考慮捐款人的利益。
最簡單的例子,企業要想獲得關照,是給市政府捐一千萬效果好,還是給市委書記、市長分別送一百萬效果好?雖然後者可能涉嫌賄賂,但越是非法的途徑,收益也越大。
如此一來,目標就圈定了同盟會總理孫中山、光復會會長章太炎兩人。眼下孫中山還不在日本,要想捐款,只能先找章太炎。問題隨之而來:眾所周知,孫元起和光復會副會長陶成章有仇,而且仇還不小。現在燒香求佛還有用么?
楊度權衡再三,覺得還是先去拜訪一下章太炎為宜:誰知道光復會以後會不會鯉魚化龍?再者,陶成章只是副職,章太炎才是正主,誰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讎隙?
1908年底,《民報》被日本政府封禁後,作為主編的章太炎也漸漸淡出政治宣傳舞台,轉而在東京組織成立「國學講習會」,編寫國學振興社的講義,開始大力宣講國學,內容包括《說文解字》、《莊子》、《楚辭》、《爾雅》、《廣雅疏證》、《漢書》、《文心雕龍》、《毛詩》、《文史通義》。受業弟子也多是一時俊傑,著名的有錢玄同、黃侃、沈兼士、周樹人(魯迅)、周作人、朱希祖、許壽裳、沈尹默、馬裕藻、吳承仕、劉文典,以後都成為民國時期赫赫有名的教授學者。
這一日,章太炎正給弟子講授文字音韻之學,門房來報:「先生,湘潭楊皙子前來拜訪。」
章太炎微微皺眉,旋即說道:「讓他進來聽聽吧。」
隨後,楊度被領進屋裡,在最後面的空位上落座,聽章太炎講課。總也有兩三個小時,章太炎才結束本日的課程。學生們整理完筆墨紙硯,陸續散去,屋中只剩下章、楊二人。
不待楊度上前問安,章太炎先問道:「皙子,你覺得我剛才說的可有道理?」
楊度拱手答道:「適才聽先生說,文字先有聲音而後有字形,文字的創造和演變都與聲音有莫大關係。這真是想前人之不敢想,言前人之未能言,而且鞭辟入裡,誠為千古不刊之論,直令在下茅塞頓開!」
對於清代讀書人來說,文字音韻這類的「小學」,就如同今天大學裡的英語四六級,學不好,出門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楊度本來就聰穎過人,再加上名師指導,儘管不是專門研究文字音韻的學者,也知道什麼好什麼壞。
章太炎滿意地點點頭:這確實是他的創論,能被人準確地發現並加以讚譽,如何能不開心呢?
這時他才招手把楊度喚至自己的身邊,一邊喝茶一邊解釋道:「近些年,中國衰憊極了,卻總也找不到出路,於是有一種人總說中國人與西洋人相差甚遠,所以自暴自棄,認為中國必定滅亡,黃種必定剿絕。要想崛起,就應該全面歐美化。因為他們不知道中國的長處,便覺得華夏舊土沒有一絲可愛,愛國愛種之心也開始淡薄衰微。長此以往,亡國滅種就不遠了。
「華夏舊土真沒有可愛之處么?我想不是的。在日本生活了三四年,我始終覺得只有中國的飲食、中國的語言、中國的風俗、中國的文化、中國的環境,才最適合中國人,即便是近鄰的日本也不能替代。只要我國國民意識到中國的長處,那麼他們的愛國愛種之心,必定風發泉涌,不可遏抑。這也是我在東京開辦國學講習會,宣講國學的原因。因為古事古迹,都可以動人愛國的心思。」
楊度插話道:「經世大學在建校之初便設立國學院,想來是和先生出於同一目的。」
章太炎仰著臉,頗為傲然地說道:「當今在世之人,能讓章某佩服的只有兩個。雖然佩服,但並不贊同。他們都姓孫,其中一個便是孫百熙。」
「哦?」楊度有些好奇,「還望章先生賜教!」
章太炎也不拿喬:「孫百熙年紀輕輕,便學究天人,在國內外享有崇高聲譽,被認為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科學家之一。據說他的理論非常深邃,全世界只有少數幾位最聰明的科學家才能看懂,看懂之後都齊聲讚譽;其他人則視如天書,不知所云,毀也無從毀,譽也無從譽。這是讓章某最為佩服的。
「他編寫的教材很多都被翻譯到日本,成為學校里的教科書。甲午以來,日本普通民眾是非常看不起中國人的。只有提到『孫元起』這個名字,他們才一臉景仰,認為孫百熙非常了不起,在西方人的學問上打敗了西方人,替亞洲人爭了光。
「再者,孫百熙除了在職期間,利用公帑興辦不少學校外,還憑一己之力在大江南北興辦數十所大中小學。這些學校或是免費,或是只收很少的費用,讓貧寒子弟有學可上、有書可讀。天下有錢人那麼多,比孫百熙有錢的也不在少數,誰能做到這一點?他們寧肯把錢揮霍在青樓、賭場,也不願扔給窮人一個銅圓。如此大力興學,怎能不讓章某佩服?」
「那你為何又不贊同呢?」楊度問道。
章太炎道:「我最不贊同的是孫百熙對於時局的態度。他的態度就是沒有態度,儘管可以看出他對時局不滿,卻不允許學生起來抗議請願,只要求大家關起門來好好讀書,認真做學問。國家都有亡了,讀書做學問還有什麼意義?
「他創辦的大學美其名曰『經世』,經世致用、經世致用,可他把『經世』用在了哪裡?是替滿清韃子續命,還是給滿清韃子培養奴才?孫百熙在國內外有巨大的影響力,他要是登高一呼,全國局勢必然為之震動,何愁革命不成功?」
楊度聽到這裡,臉上雖然含笑不語,心中對章太炎的評價卻調低了一級。
章太炎又道:「孫百熙對國學的態度,我也非常不贊同。所謂國學,乃是一國固有之學問,由無數典籍、無數哲人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下醞釀而成的文化,裡面渾渾沌沌、浩浩蕩蕩,有如江河湖海,澄之不清,淆之不濁。研究國學,應該先從小學和目錄入手,泛覽四部,等有了整體認識,再深入某一類;此類精通,則可以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最終領會國學的精髓。
「而孫百熙呢,則從裡面舀一勺水出來,放在顯微鏡下仔細分析,把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挑出來研究,於是就有了文學史、文學理論、文獻學、歷史地理學、史學史、經濟史、政治制度史……就好比有個美人,你把她皮肉筋骨血、心肝脾肺腎都分別掏出來研究,研究得再精熟又有什麼用?她還是那個明媚照人、活蹦亂跳的女子么?」
章太炎對孫元起的批判,涉及到傳統學問與現代學科之間的消耗性轉換,別說楊度解決不了這個問題,世界上也沒人能給出十全十美的解決方案。
章太炎接著說道:「在我看來,經世大學對國學的研究已經走入了歧途,不僅方法不對,取材也大有問題。他們視如珍寶的安陽甲骨、敦煌遺書都是些什麼東西啊?
「安陽甲骨,顯然是無良古董商人故意作偽,欺騙世人的!道理很簡單:首先,歷朝經史典籍都沒有記載甲骨刻文的事情;其次,在甲骨上刻字容易作偽,最值得懷疑;第三,龜甲是速朽之物,不能長久,怎麼可能埋在地下三千多年不腐爛?既然甲骨是假的,研究還有什麼意義?
「至於敦煌遺書,我在日本倒是見過幾卷,確為兩宋以前的遺物。但這些紙片都是當時人污損丟棄的無用之物,多半為佛經、道藏,沒什麼值得稀奇的。放著存世的煌煌巨著不研究,反而鑽到故紙堆里,這不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嗎?」
楊度怕他長篇大論,連忙打斷:「如果在下沒猜錯的話,先生佩服卻不贊同的另外一個人應該是孫中山吧?」
章太炎點點頭:「不錯!孫中山少有大志,為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奔波海內外近二十年,數次為清廷所通緝捉拿,依然不改初衷。現在能有如此局面,半數為孫中山宣傳、聯絡所致。如此大丈夫,章某自然佩服得緊!」
楊度問到:「那你不贊同他什麼?」
章太炎喝了口茶,才慢慢說道:「首先,孫中山有些言過其實。當然,革命之初需要先行者大力鼓動,形勢所迫,說些大話自然沒有問題。現在革命已成星火燎原之勢,同志之間應該坦誠相待,才能和衷共濟萬眾一心,以期早日成功。如果還是大言炎炎,空發議論,卻不相宜了。」
楊度點點頭:不分場合亂放嘴炮,確實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所為。
「章某認為,優於私德者亦必優於公德,薄於私德者亦必薄於公德。革命者應當重然諾,輕死生;重節氣,輕財色。沒有道德之人,不配參與到革命中來。但孫中山在小節上也有很多可以商榷之處,比如公私財物不分、男女關係不檢點等。這些雖然是小事、私德,卻很影響同志之間的團結,乃至影響革命團體的聲譽,怎麼能知錯不改呢?」章太炎說到這裡有些憤憤然。
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