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空亭日暮 一八七、滿架堆床是五車

「怎麼沒有?」王國維道,「為此,我們已經取消了所有校外人員的外借;即便本校學生,現在也只能外借嘉慶元年以後的書籍,每次限兩冊。其餘都只能在圖書館內閱讀。

「即便是普通借閱,也要事先憑藉有效證件和有效保人辦理借閱證。每次借書,都要在書後的借閱卡上登記姓名。借閱者在借書時,要檢查圖書缺損情況。如果發現損毀,除了登記,還要追溯上一個借閱者的責任;如果沒有發現,而下一位借閱者發現出現損毀,則追究此借閱者。損害者除了以後禁止借書外,還要進行賠償和罰款。」

「為了防止墨水污損書籍,圖書館提供鉛筆,嚴謹攜帶其他筆墨進入圖書館。

「至於部分珍貴的宋元刻本、海內孤本、稿本、抄本、校本等,則已存放在佟文樓,而不是現在的求新圖書館,借閱手續更為正式。」

新建的大圖書館,因為朱志堯創辦的求新製造機器輪船廠捐款一萬兩白銀,故取名為「求新」。孫元起明白王國維話中「更為正式」的意思:如果你不是關係夠硬、臉面夠大、需求不夠迫切,那是一定借不到這些珍稀善本的。

儘管圖書館存在的意義,是面向公眾對知識的需求,而不是什襲珍藏,可現在變成這個局面,孫元起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誰讓咱們中國人多呢?人一過百,形形色色。總有那麼些人,想憑著自己的小聰明,為自己占點小便宜。

公園裡怒放的鮮花,他覺得漂亮,就想折幾朵回去插在花瓶里,妝點自己的小家;池塘里潔白的天鵝,他覺得好吃,就想抓幾隻回去烹調一番,滿足自家的口腹之慾;圖書館裡精緻的圖書,他覺得好看,就想偷幾本回去擺在書架上,顯示自己的博學……所有舉動的出發點,都是自己的蠅頭小利,至於其他人如何,根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內。雖然這些上升不到民族劣根性的層面,或許應該算是幾千年歷史積澱下來的小人物生存智慧吧!

大年三十,卻說這些令人鬱悶的話題,確實有些不合時宜。孫元起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壞了大家的情緒,便轉而問:「靜安兄,圖書館新一年的資金應該到位了吧?你們有什麼打算?」

王國維這才有些笑意:「過完年的第一件大事,自然是跟仁和丁氏繼續談價,爭取買下八千卷樓的全部藏書。」

八千卷樓,並不是藏書只有八千卷,而是藏書樓的主人丁國典追慕他祖先北宋丁顗藏書八千卷的雅事,所以取了這個名字。可惜這座建築在咸豐十一年(1861)毀於太平天國之手,——要說太平天國這個邪教組織,在毀滅古代藏書方面確實戰功赫赫。他們一開始造反就宣布:「凡一切孔孟諸子百家妖書邪說者盡行焚除,皆不準買賣藏讀也,否則問罪也。」於是,一場文化劫難開始了!

攻城略地之後,發賊上下對書籍是大加破壞和糟蹋,據張德堅在天京目擊所述:「搜得藏書論擔挑,行過廁溷隨手拋。拋之不及以火燒,燒之不及以水澆。」藏書樓更是他們焚燒破壞的主要目標,《四庫》七閣中的南三閣,無一從他們手上逃脫。除此之外,李恕「木樨軒」、甘福「津逮樓」、陳鱣「向山閣」、阮元「靈隱書藏」、蔣光煦「別下齋」等著名藏書樓,都在劫難逃。

太平軍主要盤踞的三江、兩湖地區,正是清代人文薈萃之地,全國藏書十之六七都在這裡。經過此次戰亂,江南典籍為之一空。損毀書籍的具體數目已經無法得知,唯一比較直觀的數據,就是琉璃廠乾隆以前書籍的價格漲了數倍!

現在的八千卷樓是丁國典的孫子丁丙在光緒十四年(1888)重建的,仍然沿用舊名。作為清末四大藏書樓之一,八千卷樓實際上包括嘉惠堂八千卷樓、後八千卷樓、小八千卷樓三個部分。每個部分藏書都有自己的特色:嘉惠堂八千卷樓收藏《四庫全書》所收及附入存目的書籍;後八千卷樓收藏《四庫全書》未收之書;小八千卷樓收藏宋元刊本、明刊精本、舊鈔本、校本、稿本等善本書籍。

「據我們初步統計,八千卷樓藏書在一萬五千種左右、二十餘萬卷。儘管數量上比皕宋樓上多好幾萬卷,不過八千卷樓主要善本是明刻精本、《四庫全書》底本、名人稿本和校本、日本和朝鮮所刻漢文古籍,宋刻本才40多種,元刻本約百種,跟皕宋樓沒法比。所以底價只有皕宋樓的一半左右。」王國維介紹道。

作為清末四大藏書樓的翹楚,湖州陸氏皕宋樓以其所藏宋元版本數量之眾、價值之高,為世人所矚目。樓名「皕宋」,就是指其中藏宋刻本有二百種。雖然具體有沒有兩百種,現在無法考證,不過雖不中,亦不遠。因為在歷史上,陸心源之子陸樹藩因為經商失敗,將皕宋樓和守先閣15萬卷藏書以12萬元的價格全部售給日本岩崎氏的靜嘉堂文庫,其中就有宋版書124部、2779冊。而在此之前,已有幾十部宋版書被陸氏家族捐獻給了清代國子監。

去年春夏間,聽聞陸樹藩這個敗家玩意兒要賣書,海內外漢學者都為之震動,國內學子及藏書界也是四處奔走,希望能有人出面把這些珍貴的典籍保留下來。可是陸樹藩一張嘴,便索價50萬兩白銀(相當於現在人民幣1億元),頓時嚇住國內的所有藏家!經過張元濟、繆荃孫等人的一再商談,價格才逐步降下來。

早在數年前,日本人島田翰游訪江南,數次到皕宋樓,可謂垂涎已久。如今聽聞陸樹藩要出售,急忙鼓動日本財閥岩崎男爵購買。岩崎也是財大氣粗,一下子便開出十萬日元的高價。

事情就這麼巧,偏偏經世大學每年正好有十萬兩白銀的專門購書款!在二十世紀初,1兩白銀可以兌換1.5日元,陸樹藩又不傻,自然知道怎麼選擇。何況除了多出5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外,賣給經世大學還佔著民族大義呢?

王國維信心滿滿地說道:「因為我們圖書館先前已經收入紹興徐氏鎔經鑄史齋、湖州陸氏皕宋樓的全部藏書,有識之士也希望八千卷樓能審時度勢,能把藏書整體出售給我們保管。而且,目前我們的出價最高,成功的希望也最大。只不過丁氏後人因為經商失敗,虧空巨萬,便漫天要價,想多從我們這裡多訛點銀子罷了!」

「那就儘快把收購事宜談妥,哪怕價格稍微貴一點也沒有關係,以免夜長夢多。」日本人很喜歡搞下三濫的招數的,這不得不防。孫元起對於收購古籍非常支持,又問,「今年圖書館經費還充裕?」

王國維點點頭:「還行。去年年初為了皕宋樓的事兒,一口氣花完了全年的經費,這才出現左支右絀的局面。今年購買八千卷樓的藏書,估計五萬兩白銀就足矣。還剩下一半,足夠全年的開支。只是圖書館的建設計畫要往後推遲一年了!」

「建設計畫?你們有什麼計畫?居然連我這個代理校長都不知道。」邊上的張元濟很好奇。

「我也不知道呢!」孫元起、羅振玉也接著說道。

王國維頗有些自得:「你們自然都沒聽過,因為這個建設計畫只是我心中的一個大致想法。」

「說來聽聽?」

這一行人說話間,已經順著階梯來到佟文樓後的櫻花小路上。寒冬臘月,山間的風呼呼地吹著,爬台階出了點毛毛汗,倒也不覺得冷。眾人正在興頭上,又順著路往後山走去。

王國維掰著指頭說道:「從數年前開始,學校不是一直在報紙上刊登廣告,廣泛收購收藏各種詩文集、族譜、方誌么?之後不久,各地讀書人便紛紛把自己親朋好友的著作寄到學校,全國十八省、一千七百多府廳州縣幾乎都有來信。短短兩三年時間,我們就收到各類書籍一萬四千種之多!儘管質量參差不齊,其中甚至有大逆不道的禁書,但經過此番徵集,國朝嘉、道、同、光年間的著述大抵齊備。紹興徐氏鎔經鑄史齋、皕宋樓的守先閣藏書,順、康、雍、乾部分圖書也很多。加上我們先前在琉璃廠購買的部分,圖書館裡的國朝書籍在三萬種以上,在全國絕對是首屈一指。

「八千卷樓的藏書之所以著名,勝處就在明刻精本。皕宋樓的十萬卷樓也藏有大量明代善本。如果們把八千卷樓整體購入,和原有藏書互相配比,將進一步豐富我校圖書館的明代部分館藏。那麼,我們圖書館中明代的刻本也將不容小覷。

「佟文樓中本來就有二十多種宋刻本、三十幾種元刻本。百熙校長去西北考察,又帶回了宋、元刻本七十多種。而去年購買皕宋樓的藏書,其中更是有宋版書124部、元版書116部、金版書1部。加上這些年我們陸續收購以及接受捐贈的部分,前幾天統計,館藏宋本已經達到了182種之多,元本217種,金本也有3種,總量至少佔存世宋元刻本的五分之一!想當年,高宗純皇帝舉天下之力搜集古書,聚於昭仁殿的天祿琳琅,也不過才有宋版7l部、金版1部、元板85部。我們圖書館僅僅建立數年,就遠遠超過天祿琳琅,是不是很值得自豪?」

看著王國維眉飛色舞的樣子,大家都趕緊頷首表示贊同。只有張元濟潑了一瓢冷水:「可別忘了,乾隆帝辛辛苦苦收藏的天祿琳琅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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