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銀河浮槎 一六四、敢告雲山從此始

1907年聖誕舉辦的這次中國科學技術學會成立大會,在中國科學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因為只要當時的參會人員後來還在科學界混飯吃,幾十年後,都成為各自所在科研院所的鎮山之寶;逝世以後,訃告裡面也少不了「我國某某研究領域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中華某某學會創始人之一」的頭銜。

更讓人津津樂道的是,無論是一夜之間成立學會的數量,還是參會人員後來當選首屆中華科學院院士的數量,都是一個令人嘆為觀止的數字,可以在科學史上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以至於這場「百會同建」的盛會,在科學界的美譽度直逼文化領域三顧茅廬、四相簪花、五子登科、七步成詩、八仙過海等的故事。

在1987年,中國科學技術學會成立八十周年之際,《中國科學》雜誌社特意組織一批記者,專訪了十多位相關的科學家,用特刊的形式紀念當年那場盛會。其中,題為《敢告雲山從此始》一文是採訪我國化纖工業工程的開拓者和組織者、中國化工學會創始人之一吳匡時院士的。吳院士因為發現包括尼龍、腈綸、滌綸在內的數十種化學纖維,被國際學界譽為「化纖之父」,並被授予1940年諾貝爾化學獎,更是當時碩果僅存的幾位親身與會者,所以他的訪談最為引人注意。現在特摘錄部分於下,以饗讀者:

八十年前的今天,包括中國科學技術學會在內的四十五家科學組織在倫敦同時宣告成立,揭開了中國科學技術全面發展波瀾壯闊的序幕,也為今天華夏科學昌明奠定了牢固的基礎。八十年間風雲變幻,中華大地日新月異。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更加懷念八十年前那場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科學盛會。

在北京冬日晴和的午後,《中國科學》記者一行來到化工研究所寓所內,拜見了德高望重的吳匡時院士。儘管吳老已經是一百零七歲高齡,但依然話語清晰、思維敏捷。在他回憶的指引下,大家一起回到當年那段崢嶸歲月。

記者:吳老,今年是中國科學技術學會成立八十周年。為了紀念八十年前倫敦的那場盛會,我們《中國科學》準備製作一期專刊,向當年的與會者致敬。我們認為吳老作為當事人之一,您是最有發言權的,所以今天我們冒昧前來打擾,還望吳老賜教。

吳老:呵呵,能夠和你們這些年青人一起回憶八十年前的那段時光,我也是榮幸之至。

記者:八十年前,也就是光緒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那時候吳老您正在法國讀書吧?

吳老:嗯,不錯。那時候我還是24歲的小夥子,跟你們差不多。不過你們已經工作了,我還在法國巴黎中央理工大學裡面讀書。你們知道,清朝末年我國教育非常落後,跟現在不能比,通常十歲左右才上小學。這樣一來,上到大學就得二十多歲了。

記者:巴黎中央理工大學成立於1829年,是法國知名的工程師學校之一。在當時中國教育水平普遍落後的情況,吳老能夠就讀於這樣的學校,足見您天資聰穎、學習刻苦。

吳老:我能上這樣的大學,關鍵不在我有多聰明、有多刻苦,而在於因緣際遇。我父親吳宗濂,字挹清,號景周,是清朝的監生。他早年就讀於上海廣方言館、北京同文館,學習法語和俄語。畢業後就出任使館的翻譯和隨員。在二十世紀初,曾先後擔任駐法使館秘書、駐西班牙使館代辦、英法比意德五國留學生監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我在上海廣方言館畢業後,才來到法國上大學。

記者:即便如此,當時能在法國上大學也是很了不起的。據說,在成立中國科技學會之前,您和俞同奎俞老、利寅利老、李景鎬李老等人曾想組織一個學會?

吳老:是的。那年夏天,同樣在法國學化學的希同兄(李景鎬)深切體會到學術團體促進科學發展的積極作用,便找到我們幾個,準備成立一個專門研究化學的組織。當時交通和通訊都不方便,留學歐洲的人也少,再加上我們毛頭小子根本沒什麼號召力,只有通過同學、同鄉和朋友之間的相互介紹,經過小半年的努力,才勉強湊足十來個人,預備聖誕節在巴黎成立「中國化學會歐洲支會」。

記者:後來呢?

吳老:到了十月間,我們獲知百熙先生獲得本年度諾貝爾化學獎,要到歐洲來,大家都非常高興,便準備邀請他參會。你們也知道,百熙先生從1898年開始便發表了一系列具有重大影響的論文,並先後獲得科普利獎、戴維獎、諾貝爾獎等重要獎項,奠定了他在國際科學界的崇高地位。如果他能參會,一定可以極大地提高學會的聲望,推動學會的發展。

記者:在此之前,您有聽過百熙先生的大名么?

吳老:當然聽過!我在上海讀書的時候,用的幾乎都是百熙先生編寫的教材。後來到法國學化學,教授聽說我是中國人,還非常不解:「我們現在所用的教材,都是你們中國約翰遜教授的理論。你怎麼還捨近求遠,跑來法國學習呢?」

記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百熙先生是在當年十一月底、十二月初抵達法國馬賽的吧?那時候你們去邀請他的?

吳老:百熙先生是在十一月底到的馬賽,不過我們當時沒能去見他。

記者:為什麼?

吳老:因為那時候百熙先生除了是國際上著名的科學家,還是湖北提學使,類似於今天副省長一級的高官,我們這些普通留學生哪敢隨便去見他?當時我們的打算是,在他去瑞典的路上,讓我父親和他先通個氣。那時候我父親是駐奧地利代辦,和他比較能說上話。這樣等他從瑞典回來,我們就可以去拜會並邀請他了。

記者:從後來的情況看,你們的打算沒有成功。

吳老:是啊,我們打算得非常完美,可是事情發展太出人意料。百熙先生先是考察德國魯爾區的鋼鐵工業,之後直接奔赴瑞典,我父親根本沒見著他。等他到了瑞典,恰逢瑞典國王去世,頒獎儀式取消,他便急匆匆往回趕;等到了德國,英國又來電,說他得了科普利獎,催他趕快到倫敦,他直接從漢堡上船,這樣我父親又沒見著他。

記者:這還真是「計畫不如變化」啊!

吳老:那時候距離開會不到十天,我們也是措手不及。好在參與籌建化學會的俞星樞(俞同奎)、利壽峰(利寅)二位都在倫敦,便通過李澤民兄見到了百熙先生,說明了來意。

記者:然後百熙先生便建議成立中國科技學會?

吳老:百熙先生聽了星樞兄的邀請,略微一想,便提出了成了中國科學技術學會的設想。你們應該知道,維持學會運轉需要一筆龐大的資金。為此,百熙先生當場便捐出了他剛獲得的諾貝爾獎獎金。

記者:這則小故事已經收入了現今的小學課本。不過最近有人指出,這可能杜撰出來的——

吳老:污衊!造謠!無恥!我做當時的親歷者,我可以用人格擔保,百熙先生絕對是當場全額捐出他剛獲得諾貝爾獎金的。現在有些人,拿著國家的工資,吃著人民的糧食,就是不幹為國為民的事兒。每天里就是聽幾則不實的消息,寫幾篇罵人的文章,嘩眾取寵,恬不知恥。還以他們可伶的道德水準,去臆測前輩們做過的豐功偉績,真真是以蠡測海、坐井觀天!而有些媒體為了吸引讀者,根本不顧社會責任和道德良知,隨意歪曲事實,刊登不實消息,更是罪不容誅!你們一定要把我這些話刊登出去,不要刪。我倒要看看,都是哪些跳樑小丑會跳出來?

記者:好的!一定,一定。吳老,您是什麼時候接到開會通知的呢?

吳老:我是在12月20號前接到倫敦的電報,當時還頗為吃驚。稍作收拾後,便迅速趕往倫敦。

記者:為什麼會吃驚?

吳老:因為會議最初是定在巴黎召開的。要知道在清末留學國外的,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平日生活費都是靠政府撥給,很少有充裕的時候。巴黎和英、德、比、意等國距離大略相當,這樣可以使得大家的差旅費均攤,避免部分人負擔太重。英國孤懸海外,英鎊匯率又高,如果在英國開會,差旅食宿費用暴漲,我們怕大家承擔不起。

記者:最初你們還不知道百熙先生捐出了15萬瑞典克朗獎金的事?

吳老:是的,正如那則故事所說,孫先生曾囑咐星樞兄,要求不要公布自己是捐贈人,以免別人誤解。此外,我們還擔心成立這樣一個大的組織,會不會有什麼妨礙?清政府對於這類組織可是非常敏感的!再說,這樣一個太籠統的組織,會不會因為內容太蕪雜,而導致鬆散無凝聚力呢?我們心裡有些沒底。

記者:直到了解中國科技學會下轄各種學會為止?

吳老:對,等趕到倫敦參與各級學會組建工作之後,心中大石才落了地。

記者:你最初是負責籌建中國化學會的吧?

吳老:是啊。最初籌建中國化學會的有七個,等到了倫敦,除了星樞、壽峰兩位仁兄負責科技學會整體協調工作外,我和謹庸(陳傳瑚)、亞靜(陸安)、運華(榮光)、希同(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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