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啊。」孫元起沒有隱瞞,當下還把成立學會的目的和以後的大致打算告訴了李經方,「這些年,我前後到過美國、日本、以及歐洲英、法、德諸國,對中國留學生情況稍有了解:他們先是在國內學習,眾所周知,國內教育水平不高,他們剛出國的時候對於科學的認識不過剛剛啟蒙罷了。等到了國外,既要熟悉外國的風俗習慣,又要學習語言文字,等一切準備就緒,四年留學生涯已經過去一半。之後,隨著自己的興趣,或者依照官派的指示,浮光掠影地稍學一點皮毛,便要趕緊回國。回到國內,再也沒有辦法繼續深造,進工廠,可以做個技師,數年之後便泯然眾人;進學校,頂多憑著自己的半瓶水忽悠一下學生,導致國內教學水平依然上不去。這樣一來,出國留學的目的基本沒達到。」
「我和諸位留學生成立學會,正是有懲於此,必須要讓我中華學子在出國留學前,能有一個紮實的知識基礎,了解一些國際上最新的科學進展;出國後,能儘快融入所在學校,有目的、有計畫地學習知識;回國後,可以找到合適的工作崗位,結合實際開展進一步的學術研究。」
「學會的具體工作將包括:(1)刊行雜誌,以傳播科學,提倡研究;(2)譯著科學書籍,以宣傳最新科學動態;(3)編訂科學名詞,以確保國內學者之間無障礙交流;(4)設立各研究所,以施行科學上之實驗,讓研究者有施展的平台;(5)舉行科學演講和培訓,以普及科學知識;(6)加強學者之間溝通聯繫,以保證工作學習順利;(7)受公私機關委託,以研究和解決中國人所遇到科學上的實際問題。」
「在國內成立學會,難免有些掣肘,而且現在需要先解決國外留學生的問題,故而定在倫敦舉行成立大會。等以後條件成熟,再把學會遷回國內。」
李經方聽罷,頗為讚許:「老夫來英倫已近一年,見歐洲各國科技昌明,每嘆中華之重修身養性而忽奇技淫巧,以至於喪權辱國,卻沒有想到救弊之法。百熙以振興中華為己任,以聯絡同志、共圖中國科學之發達為宗旨,不憚繁費,成立學會,真是有心了!如果我大清上下每位士紳都能懷有此心,何愁國家不強、民族不興?」
旋即話鋒一轉:「不過你也知道,如今國家多難,肉食諸公都秉持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處事原則。而且自從戊戌年變法以來,宮裡頭對於各種學會非常忌憚,尤其是孤懸海外,更是大忌。須知孫逸仙那逆賊便是假借學會名義,四處網羅魑魅魍魎,妄圖傾覆社稷。老夫作為駐英公使,倫敦城裡發生那麼大的事兒要是不上報,那便是失職;老夫上報了,而你不上報,容易遭宮裡頭猜忌。所以我們舅甥倆最好先互通一下聲氣,然後各自上摺子,把此間的事情說清楚,也杜絕國內那些迂腐之人捕風捉影、說三道四。須知三人成虎啊!」
孫元起聽聞李經方所說,連連點頭:「舅舅所言極是,我卻沒有想到這一層。」
接下來,兩人便仔細商量了一回。在李經方的挽留下,孫元起吃完晚飯才返回旅館。此行也不是沒有其他的收穫,這個便宜舅舅一出手就送了兩百英鎊的程儀,著實讓孫元起高興不已。
第二天一大早,李復幾、俞同奎帶著幾個青年學生應邀來到旅館,向孫元起彙報學會籌備進展情況。孫元起見那幾個人面生得緊,便道:「你們幾個,是等著澤民、星樞介紹呢?還是自我介紹?」
「那還是自我介紹吧!」或許是因為在歐洲呆的時間久了,在座各位倒不像國內那些學生一樣拘謹。
接著有人自告奮勇站起來:「學生何育傑,字吟苜,浙江寧波人。光緒二十八年(1902)入京師大學堂,二十九年和星樞一起公派留歐,現今在曼徹斯特大學學物理。」
何育傑?孫元起嘴裡念叨半天,這才想起在以前母校物理系史的展板上,第一位就是這位何先生。當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麼說來,我和吟苜既是師生,還是同行啊。以後我們可要好好交流一下!」
「學生哪敢!學生接觸物理就是從先生的著作開始的,之後您又是我和星樞的校長,眼下先生更是名揚四海,連曼徹斯特大學的物理教授聽說我是您的學生,都對我另眼相看呢。學生該向你求教才是。」何育傑不敢託大。
「吟苜,要有當仁不讓於師的氣概嘛!」孫元起笑道,接著又問:「你請坐!下面該誰啦?」
「我來吧。」一個和孫元起年齡彷彿的小個子起身說道,「學生利寅,字壽峰,廣東花縣人,原在廣雅西學堂學習西學,後被選派來英國,現在倫敦大學學習化學……」
孫元起聽了大家的介紹,心中大體有數:雖說這幾個人沒能涵蓋理、工、農、醫四大科學主要門類,不過像物理、化學、數學、醫學等主要門類已經略備。
李復幾見介紹已畢,才清清嗓子:「百熙兄,那我跟你彙報一下會議籌備的最新進展?」
「有勞澤民兄。」
「自從18日開始發出電報到現在,共有145人報名參會。因為德國、比利時路稍遠些,在隨後的兩天內應該還會有不少人報名。估計截止至平安夜,報名人數應該在200人左右,在歐洲學習科學的留學生基本上都會來,專業廣泛涉及理、工、農、醫等四大門類。這裡是已經報名學生的詳細資料,請你過目。」
孫元起接過李復幾遞來的資料,認真觀看諸人所學專業一欄。李復幾在一旁繼續說道:「因為參會人員較多,而且恰值聖誕,每日所費不貲。為節省經費計,我和星樞、吟苜、壽峰等幾個人商議之後,決定會期定位兩天。百熙兄,你看如何?」
沉吟片刻,孫元起微微搖頭:「既然這是第一次開會,最好給大家留足充裕的討論時間,依我看,不如多延長一天。第一天上午開全體大會,下午各人根據自己愛好選擇不同學會,開始分組會議。第二天仍然分組會議,各小組要選出學會的領導人,敲定學會基本章程和未來發展方向。第三天上午,各學會的領導開會,小組成員繼續討論,下午全體大會,宣讀學會的章程和框架,最後閉幕。當然,具體詳細的安排,你們等會兒商量著定。」
何育傑這時候插了一句話:「先生,我們這個機構就定名為『中國科學技術學會』?」
「哦,你有不同意見?說來聽聽。」
「學生是這樣想的,綜觀我國留學生,在美洲最少,估計不到百人;其次是歐洲,大概在三四百人之間;最多的卻是日本,至少也有五六千人。」何育傑在發表自己看法之前,先給出了一份數據來。
孫元起心中思忖道:清末留學日本學生多,主要是因為國人覺得和日本一衣帶水,同文同種,而且日本變法成功,打敗大清、俄國,再加上日本善意惡意交織的引誘,所以大家出國留學的目標首選日本;至於歐洲,雖然英、法、德等國都是老牌資本主義強國,但道路遙遠、種族大異、語言難曉,相對留學生就少許多;而美國則是新鮮出爐的暴發戶,有錢沒文化,儘管態度不錯,但大家還是懶得去。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等到民國中期之後,隨著一戰後美國的國力增強,美國漸漸躍居出國目的地的第一位。那時的大學教授,多數都有留美經歷。僅以南開大學為例,1930年全校有教師41人,留美歸來的31人;1936年的34名教授當中,留美的33人。另據有關統計,30年代前後由留美生任大學校長的就達50多人,幾乎占當時所有大學校長的80%。
到了現在,美國更是當之無愧的No.1,歐洲依然是第二,至於日本,則已經褪去了他曾有的光環,委委屈屈地坐在第三的位置,甚至有時候都比不上加拿大、澳大利亞。
何育傑接著說道:「先生你在倫敦振臂一呼,成立學會,歐美留學生自然望風景從,無人不服。只是在日留學生聽到之後,難免會心生齟齬。如果他們效法我們,自己成立學會,兩者之間相互頡頏,反而不美。
「所以,我們不如暫時定名為『中國科學技術學會歐洲分會』,等會議結束後,將相關會議章程和會議結果函告留美、留日同仁,讓他們各自成立美洲分會和日本分會。我們三者之間平時互相交流溝通,但互不統屬。等國內立憲成功,黨禁一開,我等再在國內合力共建正式的『中國科學技術學會』,統屬歐洲、美洲、日本這三個分會。您看怎麼樣?」
中國人喜歡拉幫結派,佔山為王,動輒根據地域或生活背景,標為「×黨」、「××派」。這種風氣在學界也存在。在民國時期,由於有留洋經歷的人多了,就一度出現留美派、留歐派、留日派之別,甚至待遇都有區別。留歐、留美的工資最高,留日的往往低上三四層;至於沒留過洋的土鱉教授,一般只能拿到留歐、留美工資的一半多一點兒,搞得劉半農、向達等人都三四十歲了,還要出國鍍鍍金。
而且這種風氣也很明顯地體現在研究機構的設置上。國民政府在1928年決議成立中央研究院,在成立之初,中研院就被歐美派牢牢把持,針插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