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霜天曉角 七十五、風裡落花誰是主

轉眼到了1903年的九月,孫元起在美國呆足整三個月,收拾行囊,踏上回國的歸程。周宗武、陳驥德、潘咸等學生,在各自實驗室中才漸入佳境,都於電報和國內父母聯繫之後,決定留在美國學習一段時間,等明年的這個時候,再一同回國。

惹禍包劉斌就沒那麼好運了,乖乖地押運著三套無線電廣播設備以及一些替換零部件,隨著孫元起和托尼一起動身。如托尼所說,MIT和各大財閥聽說孫元起願意放棄在歐美的專利所有權,來換取在遠東的使用權,大喜過望,恨不得馬上拿來合同,讓孫元起簽字畫押,立即生效。

托尼又鼓動如簧巧舌,說動父親、莉莉絲和其他幾位投資人各拿出一筆錢來,公司就這樣算有了眉目。作為專利技術入股的孫元起,以美國公民揚克?約翰遜的名義,佔有26%的股份,是公司僅次於托尼的大股東。伯格曼先生、莉莉絲等人依照投資額度,分享了剩餘的股權。

托尼到遠東淘金,絕不是盲目行動。在得知拿到遠東經營權的當日,就扔下別的工作,到圖書館中找來有關遙遠神秘東方的所有資料,從民俗、氣候,到地理、歷史,開始了宏偉的籌劃。火車還在橫貫美國的鐵路上蠕動之時,托尼已經有了初步構想。

他拿著遠東地圖,興沖沖地找到孫元起:「揚克,雖然我對遠東不是很了解,目前只是通過書面資料獲得一些粗淺認識,但我認為,如果我們公司要在遠東立足,並且順利發展下去,最初的公司布點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既然我們取得遠東的專利使用權,那麼遠東兩個最主要的國家,中國和日本,必須都要考慮到。鑒於現今這兩個國家都比較專制,我們必須避開政治中心,轉而選擇商業氣息比較濃厚的城市,依靠商業廣告收入,使得公司迅速積累資本,然後再考慮對其他重要城市的攻略。經過權衡,我的意見是選這兩個城市。」說著,他在地圖上畫了兩個圈。

孫元起仔細看時,原來是日本的大阪和中國的上海。

至於大阪如何,因為對日本沒有多少了解,自然沒有發言權;不過在中國選擇上海試點,絕對是非常明智的。或許有人會問:那個時候,上海會有人願意花錢做廣告么?答案是非常肯定的。

打開1903年的《申報》,大家就會發現任何一期報紙里,廣告都至少佔60%的版面,什麼「立止遺精第一妙方」「婦女白帶聖葯」「一分時神油」「吃鴉片之人不可不一試」,無所不有,幾乎和時下車站小廣告沒啥兩樣。

作為《申報》、《字林西報》的讀者,孫元起自然知道這一點,所以對托尼的經商能力更加佩服。

看孫元起點頭,托尼又道:「作為遠東廣播集團的全資子公司,在上海的叫中華廣播公司,簡稱CBC;在大阪的叫日本廣播公司,簡稱JBC。你沒意見吧?」

CBC先不說,光聽日本廣播公司簡稱「JB、C」,孫元起就不會反對。

又談了一些相關事宜,托尼才興高采烈地去了。

至於一刻不得閑的劉斌,也會給自己找樂子。沒事的時候,就打開一台儀器,對著圖紙在那裡琢磨,不時寫寫畫畫,偶爾還把零件拆下來仔細打量。每當此時,孫元起便覺得心驚膽戰,生怕某天劉斌找上自己:「先生,對不起,這個儀器裡面少了一個零件!」或者:「咦,先生,這個儀器裡面多出一個零件!」

在抵達三藩市的時候,孫元起在火車站出乎意料地見到了一個熟人:梁啟超。

看見孫元起錯愕的表情,扛著紙牌接人的梁啟超笑得前俯後仰:「百熙,他鄉遇故知的滋味,較之洞房花燭夜如何?」

孫元起這才想起,當初在日本的時候,馬君武和自己說過,任公三四月間去了美國。當時劉斌還說「沒準在大洋彼岸能遇上」,結果還真讓他給蒙著了!

兩人寒暄未畢,本來督促力夫搬運設備的劉斌也聞訊趕來,盯著梁啟超的腦袋左右打量。

孫元起叱道:「吉甫,還不趕快見過梁先生!」

劉斌快步上前,緊握住梁啟超的手,雙眼依然不離梁啟超腦袋左右:「梁先生,您的腦袋可不是血肉,得是黃金鑄成的,價值十萬兩白銀啊!所以,務必多保重!」

梁啟超捧腹大笑。孫元起則是哭笑不得,礙著眾人面不好多說,只好狠狠地瞅了劉斌一眼:小子,等著秋後算賬吧你!嚇得劉斌一溜煙地跑遠,去看護那些設備了。

諸事安排妥當,兩人才在旅館尋個僻靜的地方,放聲高談。孫元起這時才知道,梁啟超原來是應美洲保皇會的邀請,來美洲遊歷,並考察民主共和政體的。三藩市是華人最多的地方,也是美洲保皇會的總部所在,故而梁啟超在此逗留。

儘管伯格曼先生的一席話讓孫元起打消了從政的念頭,但並不影響他對政治的好奇,連聲問道:「任公,此次考察有何收穫?」

「收穫倒算不上,只是有些感想,與百熙說說,還望多多指正。」梁啟超略略思考片刻,接著說道:「以前看歐美的書籍,每每都說民主共和政體好。當時只是格於文字表象,未見各國究竟如何,不好妄加評論。這次來美國,總算見到了真實情況,回頭再看,才明白民主共和乃是由具體歷史環境所形成的,並非放諸四海皆準的國體,至少不適合我中華。」

「哦?」孫元起被梁啟超的話吊起了胃口。

梁啟超分析道:「這民主共和最早出現在歐洲,比如英吉利、法蘭西、德意志等,面積不及中華一省,人民也多是同族。地小,則各級領主很少有割據獨立之野望;同族,則諸人的願望容易統一,也容易達成。此為歐洲各國實行民主共和的根本。

「至於美洲的美利堅和加拿大,都是環境優越、地廣人稀,每個人的生活都比較富足穩定,欲求也容易得到滿足,加上地理所限,幾乎沒有外敵入侵,人民性情自然趨於平和。此為美洲各國實行民主共和的根本。

「再回頭審視我中華,人口眾多、環境複雜、種族不一,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假如實行民主,遇到一事,全國四萬萬人人執一辭,則『議未決而兵已渡河矣』!如果推行民主,全國二十餘省區必然各自擁兵,則唐末藩鎮割據再現矣!再加上四周列強環伺,梁某可以斷言:實行民主共和之日,便是中華瓜分豆剖之時。」

孫元起默默地點點頭:北洋時期推行共和政體,導致南北割據不說,後來還出現了滇系、桂系、直系、皖系、奉系的名目。北伐戰爭勝利後,更是軍閥林立,有槍杆子的幾乎都畫地為界,搞起了獨立小王國。要不是校長過人的政治手腕,再加上太祖爺的氣吞六合橫掃千軍,現在的中國就是小歐盟!

想到這裡,孫元起問道:「既然如此,任公你覺得中國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政體比較好呢?」

梁啟超說:「我的觀點是,開明專制!」

「開明、專制?好!好!好!」孫元起撫手稱讚。

在1903年的中國,知識分子的主流聲音有兩種:一個是維持現有體制,持這種觀點的主要是年齡大、有一定社會地位的舊式讀書人,他們生長、生活在現有體制下數十年,對現有體制擁有深厚的感情,不願意發生任何變動;另一個則是世界上比較流行的君主立憲,為大多數中青年舊式讀書人、新式學堂學生所支持,隨著時間發展,漸漸為大多數民眾所接受。正如當時人所說:「今日立憲之聲,洋洋遍全國矣。上自勛戚大臣,下逮校舍學子,靡不曰立憲立憲,一唱百和,異口同聲。」至於後來成為主流的革命派,在1903年至1908年間還屬於恐怖主義組織範疇。

或許有些讀者不滿,中國怎麼能不推翻滿清統治呢?說是奴性也好,說是慣性也好,事實上就是如此,在二百六十年的統治下,滿清皇室已經被國民普遍接受,而且比較受尊重。(就好比現在。)絕大多數國民對於皇室的存在,不能說鼎力支持,至少是不持反對態度的。所以此時君主立憲大行其道。

可是清皇室對於君主立憲並不熱心,覺得新制度限制了滿清貴族的太多特權,常常是走三步退兩步,甚至是走三步退三步。使得國民逐漸失望,部分開始傾向革命。民眾滿懷希望、千呼百喚,清王朝的責任內閣拖了再拖,終於在1911年5月新鮮出爐。結果在內閣13人里,有滿族貴族8人、蒙古貴族1人,居全國人口九成五的漢族只有4人入選。在滿族貴族中,皇族又佔了6人。史稱「皇族內閣」。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而是你歷盡千辛萬苦得到之後,發現那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至此,民眾失望已極,徹底拋棄清皇室,開始向暴力革命快速轉向。

現在,梁啟超能在大多數人還在維持現狀、君主立憲兩者之間徘徊的時候,想到時下天朝的基本制度「開明、專制」,怎能不讓孫元起佩服稱讚呢?

梁啟超見到孫元起贊成,非常高興:「我向在美華人華僑談到這個體制時,很多人也是非常贊同。廣而言之,所謂『開明』,就是要積極引進歐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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