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霜天曉角 六十二、兩岸猿聲啼不住

周樹模等人的奏摺還沒寫好,孫元起忙得兵荒馬亂的時候,胡勛、李國秉兩人突然敲響了校長辦公室的房門。

「一切為了學生,為了一切學生,為了學生一切。」這個後世爛大街的標語,辦校之初孫元起便在切實執行著。眼下雖然形勢緊迫,他還是放下手頭繁忙的事務,認真地接待。

「子實、君衡,來來來,屋裡坐!你們此番前來,所為何事?是學習生活中遇到什麼困難了么?」孫元起把他們讓進屋,很有耐心地詢問道。

李國秉年輕跳脫,性情直爽,最藏不住事兒,顧不上寒暄,便嚷道:「不是我們遇到困難,是學校遇到大困難了!先生你還不知道么,城裡那幫吃飽了撐的御史、翰林,正準備寫摺子,要求朝廷關閉我們學校呢!」

「啊——!」孫元起一是吃驚那幫言官動手之快速,二是吃驚連自己學校的學生都知道了此事,不覺驚訝出聲,「君衡,此事當真?」

「那還能有假!」李國秉答道。

胡勛到底老成,跟著解釋道:「先生,我們有親戚在朝里,剛得到可靠消息,都察院和翰林院近日會有人蔘奏我們學堂,以達到其廢學堂、復科舉之私慾。學生這才特來告知,希望先生能提前做好準備!」

「我代表學堂,感謝你們!」雖然份屬師生,孫元起還是感激地朝他們拱手致謝。

兩人急忙還禮:「先生客氣了!我等是學堂的學子,學堂興亡,均有其責,榮辱系之,不敢承先生謝。」

孫元起長嘆一聲,才道:「說來倒是學校的不是,讓學生為此事分心。」

「先生這是什麼話?」李國秉不滿地說道,「這些清流老早就想反對各省建學堂,怕最終會全國實行西式教育,廢除科舉考試,只是一來礙著宮裡頭的意思,二是沒有找到由頭罷了。這次動手,他們蓄謀已久,我們學校也是替人受過。」

說到清流,孫元起還真有些感慨。如果說五代以後雄風不振,是漢文化的後天不足,那麼好逞口舌之利簡直就是漢文化的胎里病。前段日子在編寫歷史教科書,讀了些歷史,知道「宋人議未決,而兵已渡河」等故實,就對清流的誤國頗有微詞;如今有了切膚之痛,對清流更是痛恨徹骨!

這清流,或許肇端於春秋戰國時候的諸子百家,在發展壯大過程中萃取了各家的缺點:儒家的道德立場、縱橫家的夸夸其談、法家的刻薄嚴峻、名家的狡辯怪論……形成了一個自命清高的奇怪群體。至少在戰國末期,他們已經活躍於政治生活中。

在國家承平的時候,這些人風聞奏事,或許還能起到矯正時弊的作用。然而越是王朝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清流們鬧騰得越歡,彷彿亂世是他們最能展示舌筆之威的宏闊舞台。每一條匡救時弊的舉措,他們都能從道德的高度,提出無數條反對意見。有時候,甚至不需要理由,就是為了贊成而贊成、為了反對而反對。但讓這群清流真來做實事的話,則張皇失色、束手無措。「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是他們最典型的寫照。

就拿清末來說,清流的「戰績」就輝煌無比:

首先是阻礙洋務運動。當時由於一系列戰敗,很多士紳已經意識到學習西方的必要性,洋務派在軍機處也佔了多數。頑固派軍機大臣李鴻藻感到力單勢孤,於是籠絡一批御史和翰林在自己的周圍,以壯大聲勢。這些「台諫詞垣」也以依附李鴻藻為進身之階,以議論朝政、抨擊權貴相標榜,號稱「清流」。慈禧太后暗中也放任清流派,借用他們的言論牽制洋務派,很多洋務派官僚受到排擠和打擊。比如被奕、李鴻章推許為「第一流」洋務人才的郭嵩燾,於1879年出使英國歸來後,在「清議」的攻擊下,只得卸職返回湖南原籍,連他寫的《使西紀程》也因為稱頌西方物質文明而遭到詆毀,終至毀版。雖然洋務事業勢難遏止,後來得以逐步推行,但已錯過了寶貴的發展機遇。

其次是打敗馬尾海戰。在中法戰爭緊張的時刻,慈禧太后做了重大的人事變動,把一些清流派重要人物派到地方上去擔任軍職,滿足他們強烈的主戰願望。其中,就把翰林四諫之一的張佩綸委任為福建會辦大臣,協助船政大臣何如璋督率福建水師。曾經激烈主戰的張佩綸,到了前線立馬草雞,轉而急切盼望中法和談成功。他見法艦頻頻向閩江海面移動,不僅不做戰守準備,而且逐漸把往日的豪言壯語收了回去。法國海軍中將孤拔率領艦隊駛抵閩江口,向何如璋、張佩綸提出要入福建水師基地馬尾軍港停泊。何、張害怕拒絕生釁,影響和談,竟同意了這一無理要求,並給予「最友好的接待」,希望藉此緩和局勢。但法艦進入馬尾以後,一反前言,日夜監視港內福建水師,不許其移動,聲言動則開炮。水師官兵憤恨法艦持強相逼,在敵我力量十分懸殊的情況下,多次要求起錨整訓,以期自衛。但何如璋、張佩綸惟恐妨礙和談,一再以「戰期末至」為借口,不準無命自行起錨,甚至下令「不準先行開炮,違者雖勝亦斬」。他們既不將法軍挑戰的實情告訴官兵,又不準備應戰,聽任水師各艦在江心拋錨。直到看到法艦已升火待發,何、張才開始慌張起來,派人前往法艦,以未做戰鬥準備為由,要求改變開戰日期。孤拔不僅斷然拒絕,而且命令法艦提前發炮。福建水師失去戰機,倉促應戰,有的兵艦還未來得及起錨就被擊沉,或起火焚燒。此時,作為統帥的何如璋、張佩綸竟然棄師不顧,倉皇逃竄,進而導致福建水師全軍覆滅。

第三是積極慫恿中日大戰,進而大敗。光緒二十四年,清流的核心人物多是光緒皇帝近臣和翁同龢的門生故舊,如珍妃的胞兄禮部侍郎志銳和侍讀學士文廷式,翁同龢的至好吏部侍郎汪鳴鑾及門生張謇,還有侍讀學士陸寶忠和被稱為「後清流」的編修黃紹箕、丁立鈞等人。他們中多為詞館清顯和台諫要角,既深為國家的前途命運擔憂,希望通過改革內政和整軍備戰來增強國力,阻止日本的侵華野心;又很想趁機增強光緒皇帝的權力和擴大自己的影響。為此,他們不顧當時中日的戰力差距,不斷利用「諸議」來慫恿朝廷對日作戰,話鋒所指常常集中到李鴻章身上。海戰失敗後,清流名士吳大澂因為得到一枚「度遼將軍」的漢代銅印,主張堅決抵抗,並自告奮勇率師出征。等到真正接敵之後,卻狼狽敗逃,潰不成軍,在六天之內接連失去了山海關外的牛庄、營口、田莊台等軍事要地,全線瓦解。這一潰敗,直接促成了和談的形成以及《馬關條約》的簽署。

所以說,如果就中國歷代王朝覆滅的罪魁禍首來個排名的話,那麼清流一定能夠光榮上榜。而且清流和黨爭,幾乎是一個硬幣的正反面。他們相互作用,更是一個王朝的催命符,如漢末的黨錮、魏晉的清談、唐末的牛李黨爭、北宋的元祐黨爭、明末的東林黨爭,無一不見清流和黨爭的銷魂身影。

單純從王朝穩定發展的角度,來評價「清流」的功過,不是功過相當的五五開,而是過大於功的四六開、三七開,甚至是過遠大於功的二八開、一九開。用八個字來概括他們業績,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所以,一些脾氣不大好的雄主對於這些信口雌黃、難負重任的清流,往往是痛下殺手,如秦始皇的焚經典、坑儒生;漢高祖的溲溺儒冠,倨床見酈食其;魏武帝的殺孔融,驅禰衡。

孫元起不由悵然。在每次重大變革的時候,強大而頑固的舊勢力會猛烈反撲,試圖消滅成長中的新勢力,在短時期內會出現復辟。很多天才和偉人,都死在黎明前的黑暗。當下只好慰藉道:「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雖然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胡勛點點頭:「先生所言極是。不過我們學校受此等池魚之殃,卻要儘快化解,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哦?」孫元起心中一動,「子實有什麼好的意見?」

胡勛遜讓道:「弟子好主意沒有,不過倒有個下策——」

孫元起急忙道:「說來聽聽?」

胡勛也不再客氣,娓娓而談:「庚子年拳匪作亂,八國聯軍進京,太后、皇上西狩。為了平息這場彌天大禍,李文忠公含羞忍垢,抱病與諸國簽訂了和約。學生記得其中有一條,大致意思是說,永遠禁止國人成立或參加與西洋諸國讎敵的各種組織,違者皆斬;地方管轄區內如發生此類傷害西洋諸國人民事件,各地官員必須立時彈壓懲辦,否則即行革職,永不敘用。現在看來,這條倒可以利用一下!」

「怎麼講?」孫元起不恥下問,「請個外國人來當校長么?」

胡勛搖搖頭:「那倒不用!學生去年在上海聽先生演講,說到建校方略的時候,先生曾提及校董會一說。或許因為學校草創未久,學校一直沒有成立董事會。先生在美利堅留學多年,想必認識不少美利堅人,只需臨時找幾個湊成校董會,在御史言官上書之後,立馬發表一個聲明,說學校乃美利堅人所有,嚴禁攻訐;再向朝廷提交抗議書,要求嚴查言官。朝廷見此,必然不敢處置學校,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孫元起覺得這是個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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