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人在樓上 五十、息羽垂頭合讓君

9月23日上午十時許,皇后號遠洋客輪穩穩地停靠在日本橫濱的碼頭。在輪船上呆了十多天,終於到達目的地,客人們歡天喜地。

孫元起隨著人群走下客輪,便想尋人把行李從船艙中取出。心裡還有些糾結:張元濟發電報來,說是已委託《新民叢報》社長代買回國的船票,可是這一行人都不懂日語,人生地不熟的,如何去尋那《新民叢報》社?怕是免不了一番啰嗦。

碼頭上好多接人親友的人,日語、英語連成一片。見了孫元起這邊有近十個金髮碧眼的歐美人,都遠遠避開了。話說在二十世紀初的時候,歐美人在日本絕對是超國民的待遇,當然現在也是。這讓孫元起連找個運行李的人都找不到。

沒走幾步,就聽到有人用中文直著嗓子:「孫元起先生!孫百熙先生!孫元起先生——」

急忙循聲看去,只見一個小夥子站在高處,扛著個碩大的紙牌,上面寫著「孫元起」三個漢字,想來就是接自己的。心中不覺對那個《新民叢報》社長生出好感。

孫元起急忙幾步,仰著頭對那小夥子大聲說道:「您好,我就是孫元起。」沒辦法,不大聲聽不見。雖然日本人非常安靜,可是在碼頭上汽笛聲、海浪聲、號子聲此起彼伏,實在沒法安靜。

小夥子聞言,把喊了一半的聲音生生地憋在嗓子里,跳下來,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孫元起:「你就是孫元起,先生?」

孫元起撓撓頭:「如果你找的是孫元起字百熙那個人,那個人就應該是我了。」

「你就是編教科書的那個孫元起?」那人又問一句。

「是商務印書館那套?」看著那人點頭,孫元起也點點頭,「那就是敝人。」

「對不起!」那人一抱拳,臉上有些尷尬,「請您海涵!您實在太年輕了,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您是編了那麼多教科的孫先生。我一直以為,至少應該年過不惑。誰知道……」

「嘿嘿……」孫元起摸著下巴上的胡茬,心想,以後是不是留點鬍子會更好?

「對了,我們是任公派來接你們的。我們還有幾個人,我現在就去叫他們過來一起搬行李。你們就在這兒等著,不要走開啊!」說話間,便鑽進人群中,三下五下就消失在人海中。

孫元起拍拍額頭:這小夥子真是,連名字都沒告訴我。任公,我知道任公是哪一位?

好在小夥子手腳快,不到一分鐘,就領著四五個人出現在孫元起面前,每個人都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自己。孫元起先開口:「大家,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去搬用行李呢?」

「對!」「對!」

小夥子們終於意識到還有活兒要干,跟著孫元起一行人自去提貨不說。

考慮到每年要到美國呆上三個月,很多不用的衣物都丟在了伯格曼先生家,隨身攜帶的不過日常換洗所用,還有一些新書和書稿。其他一行人的行李也大致如是。省了大家好多麻煩。

出了碼頭,已經有幾輛人力板車停在門口,孫元起見了,覺得分外親切。然而,人卻是和行李分開的。孫元起一行坐在黃包車上,在橫濱城內大街小巷不知繞了多少。正疑惑間,坐在身旁的小夥子解釋道:「這橫濱城裡,好多清廷的鷹犬,我們這是防止被他們盯上!」

「啊?」孫元起驚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張先生不會找天地會、洪門的人來接自己吧!

那小夥子只疑孫元起是不信,接著說:「真的!年前,我們的報館還被慈禧派人燒了呢!」

別說了,這一定是反政府組織!

這時候孫元起才記起,張元濟先生可是積极參加戊戌變法的,還因此被革職,由此想來,他一定認識不少維新人士、革命分子。話說那康梁二人不就是逃到這日本了么?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藏著了。

不願糾纏太深,於是孫元起主動挑起一個新話題:「兄台,您貴姓?」

小夥子在車上連連抱拳作揖:「實在當不得孫先生『兄台』之稱。敝人免貴姓馬,名同,字厚山,號君武,廣西桂林府人。先生叫我君武就好,任公也是這麼叫我的。」

正想問任公是誰,黃包車一頓,原來正好到了住處。

下車後,孫元起便見一個近三十歲的青年迎上來:「百熙兄,敝人招待不周,還望海涵!」

來人個子不高,濃眉大眼,皮膚有些黑,牙齒應該是地包天式,厚厚的下嘴唇有些突出,是標準的中國南方人的長相。總得來說,不是很英俊。可是所有人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都會被他的眼睛迷住,而忽略他其餘的部分。目光溫暖深邃,黝黑的瞳孔好像會說話,顧盼間神采飛揚,一看就是人中龍鳳。

「冒昧叨擾,倒是孫某的不是!」孫元起沖他一抱拳,告罪道。此刻,他的心中卻在嘀咕:這人好面熟啊,我一定是在哪裡見過!

如果孫元起熟讀過《紅樓夢》,一定會覺得這感覺想寶黛在賈府初見的場景:黛玉心想:「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寶玉直言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百熙兄不愧王謝子弟,學問精粹,中西共仰,已不容敝人置喙。便單單說相貌,也是海內第一等的人物!」那人也是一抱拳,然後讓出身後一位高挑而白皙的男子,「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位奇男子,這就是寫『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的楊賢子楊度,乃是湘綺老人的得意高足!」

「久仰久仰!」孫元起拱手作禮。雖說久仰,其實聽也沒聽過。不過看這位楊度氣質溫潤,眼帶輝光,想來腹中飽讀萬卷詩書,便於大庭廣眾之下也是第一下就跳入眼帘的,定是風流名士。

「任公謬讚!」楊度沖兩人做了一個羅圈躬,「楊某人素來目無餘子,今日見到兩位仁兄,方知人外有人的道理。唉,『珠玉在側,覺我形穢』,『珠玉在側,覺我形穢』啊!」

周圍人都大笑,只有孫元起和他的美國朋友完全不知道他們說什麼,只好在一旁賠笑。

「百熙兄,你認得敝人否?」濃眉大眼的青年,用濃重廣東味的官話問道。

楊度卻先插話:「人家百熙乃中堂大人的侄孫,如何識得你這個叛黨?」

孫元起老實地回答道:「認識倒不認識,卻眼熟得緊,好像在哪裡見過!」

「是啦是啦!怎麼不眼熟得緊?」楊度笑得打跌,「你一定是在海捕文書上見過他的畫像!他的人頭可值十萬兩白銀呢,誰不眼熟啊!」

那人也微微一笑:「敝人便是老佛爺懸賞十萬兩花紅捉拿的叛黨,新會梁啟超。」

一番歡笑之後,孫元起又引見諸位同事和O&C事務所的工程師與大家認識。原先因包下店面的是「骯髒的支那人」,日本老闆娘還嘖有煩言,等看見後面一溜美國人,早嚇得躲到後院,吩咐一干服務員重新認真打掃房間去了。

午飯後,那些美國友人酒足飯飽,早回房午休去了。只剩的孫元起一人,因為被歸家在即刺激得了無睡意,獨自在花園的樹蔭下,對著一灣淙淙流淌的溪水發獃。

忽然聽見有人喚自己:「百熙兄好雅興!」

抬頭就看見梁啟超與楊度聯袂而來。梁啟超倒剪著手,光線灑滿他的竹布長衫,映著他熠熠的眼神,好像他四周的陽光也更明亮。楊度則一襲白衣,手裡則騷包地搖著柄摺扇,上面依稀是一句詩:「縱使有花兼有月,共君論飲莫論詩。」卻是他老師王闓運所題。

孫元起聞言趕緊起身:「這裡景色真是殊絕,難為任公了!」

午前聊天,才知道張元濟是托梁啟超代購明日回國的船票。話說張元濟與梁啟超相識,可以上溯到四年前戊戌變法的時候,當時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奏上密折,向皇帝保薦康有為、黃遵憲、梁啟超、張元濟等人,張元濟便和梁啟超一同在御前行走,由此結識。

至於楊度,在半年前不顧王闓運的勸阻,瞞著老師自費留學日本,入讀東京弘文書院師範速成班,和後來的革命大將黃興同學。受留日學生的影響,思想日趨激進,和同鄉楊篤生等創辦了《遊學譯編》。並曾在梁啟超的《新民叢報》上發表名為《支那教育》的文章,因此認識梁啟超。這次他來橫濱,是想回國籌措《遊學譯編》的經費。如此說來,倒是和孫元起同路。

「哈哈,百熙如此,便太見外了。我和菊生,那可是生死之交。」說著,梁啟超從身後拿出一壺清酒,還有三個酒杯。怪不得他先前倒背著手呢,原來如此。「聽聞百熙兄未曾午休,一人獨自對景,豈不無趣?我特尋來一瓶好酒,大家來效曹公與皇叔故事,青梅煮酒論英雄,豈不快哉!」

楊度一合紙扇,望著梁、孫二人:「百熙是孫吳之後,算是舊王孫,加上叔祖父乃壽州中堂,勉強算得上是玄德;任公你被清廷視為逆黨,和阿瞞有幾分神似。可我楊某人呢,卻該如何自處?」

「你個楊賢子,生生地長了一張楊修的嘴!」梁啟超大笑道,「今天且委屈委屈這位楊德祖,讓你做斟酒的侍童。主人賓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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