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四月,京城郊外早已是春風駘蕩,朱朱粉粉的野花開遍了校園,山上的各種樹木也綻放出新綠。雖然校園有專人負責綠化,孫元起卻認為校園裡應該保持原有的生態,不宜太多破壞,因而綠化的重點主要是各個建築物附近,種上幾畦牡丹,栽上幾竿翠竹。
過年的時候,已經說好五、六、七月要去美國,考慮到橫渡太平洋需要半個月,少不得四月中旬就要動身。這樣,能夠保證在薇拉分娩的時候趕回中國。
一走就是三四個月,很多事情都要交代給張元濟:
首先,招生工作可以啟動了,今年招生除了理學院數學系、物理學系、化學系,工學院電子學系繼續招生外,國學院,文學院的國文系、外語系、歷史系、哲學系,醫學院的西醫系、藥物系都要試招生,預計每系5人,理工科的考卷自己已經準備好了,至於其他科的試題,要向各科老師索要。考試簡章登報、考場地點確定、考試試卷印製、考試試卷批改,事無巨細,孫元起都一一交代清楚。
其次,是師資問題,雖然丁韙良老先生推薦的幾個人都陸續到崗,可教員缺口依然很大,尤其是符合孫元起標準的合格教員,希望能繼續招徠一些。暑假期間,大學、高等中學可以放假,至於小學堂、初等中學卻要留教師繼續上課。
第三,是資金問題,自己去美國還會籌備些。眼下賬上的18萬美元,支付老師薪金、學生補助,自然足以敷用。可是從五月起,還要建兩座教學樓、一座實驗樓,以及支付美國O&C建築設計事務所的費用,建設小水電站、鋪設自來水管等,恐怕也有些捉襟見肘吧。何況還有明年、後年呢!
……
總之,這一次去美國,比上一次可是多了好多挂念。好在有張元濟等人的幫襯,否則孫元起都不知道自己每年去美國三個月的計畫能不能實現了。
第一批支援經世大學的洋教員,聽聞四月中旬動身,早已心不在焉了。行囊在半個月前就收拾完畢,眼巴巴地掰著手指,數著日子過。耶魯大學、麥吉爾大學那五個人還好,日常工作還能應付。至於MIT的四位工科男,手裡抱著一堆的電子元器件設計方案,只等到實驗室一展身手,那種猴急的神態就別提了。
雖然張元濟在南洋公學做過一年的總理,可對於招生工作卻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乘著孫元起還沒出國,趕忙會同其他諸位老師把國文、歷史、哲學的招生考題出了,興沖沖地找到校長室。
話說孫元起對於這群學術大師出題目也興趣滿滿呢,當下便拿出最上面的一封試卷,卻是國學院的招生試題。張元濟得意的介紹道:「這份試卷,是國學院院長王先生、副院長楊惺老出的,每人一道。果然是學界巨擘,題目十分淺易,可要是想回答好,就得有十分的功力。」
孫元起仔細看題目,第一道是《試論東漢世家與後世門閥制度之關係淵源》,嗯,不好意思,實在是「東漢世家」和「門閥制度」都不太清楚,何況二者之間的「關係淵源」?不會。再看下一題,《淺述國朝諸儒於·水經注·整理之成績》,抱歉,《水經注》哥們都沒翻過,何論其他?這兩道題,要讓自己做答,一準兒交白卷。
旁邊還有張元濟希冀的目光。孫元起心裡暗暗尋思:或許,這些都是國學中的最基本問題,只怪自己是門外漢,所以一點也不懂;況且,國學院是招收研究國學的高等人才的,那些長著牛頭牛角的傢伙,回答這些題目,或許就像自己看牛頓經典力學的題目一樣輕鬆簡單。想到這裡,便強笑道:「果然是好題目!」
說話間,趕緊放下試卷,又另取了一份。
張元濟看第一份試卷就得到如此褒獎,更加得意:「百熙,你現在看的國文考卷,是國文系孫詒讓和陳衍兩位先生出的,也是精彩無比啊。」
孫元起自嘲道:國學我不知道,話說國文,不就是語文么,哥們假假也是學了十幾年,這下總不至於看都看不明白吧?全卷也只有兩道題:首先,《何謂「四聲八病」?舉例言之》,咦,「四聲八病」?這不會是醫學的題目么?再看下一道,《滿庭紅雨落無聲賦得聲字,效義山體》,看來真是國文試卷啊……喵喵個咪的,看來,這十幾年的語文算是白學了!
看完國文試卷,孫元起再也沒有信心看下去了,便試探著問:「菊生先生,這題目是不是有些太難了?」
「難么?」張元濟睜大眼睛,正撫摸唇上鬍髭的手也停下來,「我們大家都認為很好呢!」
「既然大家都認為好,那今年的試題就這樣吧。畢竟對於這幾門,我們都沒有考試經驗,權當是試驗。沒有問題,就可以這樣考下去;有了問題,我們再改好了!」孫元起也只能用這種方法來嘗試。
臨行前數天,到城裡和孫老大人、丁韙良、康格諸位道別。回到家,又找來老趙、老鄭、佟益幾個人,囑咐他們,自己要出國一段日子,這段時間一定要聽張先生的安排。大傢伙兒都連聲應了。只是老趙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孫元起心中有疑,當下不說。等諸人散去,才找來老趙問話:「老趙,我看你剛才似乎有話要說啊?」
「呵呵,知道瞞不過先生的眼睛。」老趙憨憨地一笑,「是景惠她讓俺告訴,說不想上學了……」
「為什麼?」孫元起失聲問道,這可是學校成立以來第一個要求退學的學生,由不得自己不關心。
老趙撓撓頭:「俺也不知道,她就是讓俺這麼跟你說。」
學生想退學,孫元起自然要問個清楚,於是又叫人去喚趙景惠。說話間,趙景惠來了。見了孫元起,恭敬地福了一福,又朝老趙叫了聲「爹」,自站在老趙身側。
打量了一眼趙景惠,孫元起不禁有種時光飛逝、光陰如水的感覺,想最初見面的時候,她還是個羞羞澀澀,說句話都面紅耳赤的小姑娘,如今已經出落成一個落落大方、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想來自己也已快步入中年,再遙想以前的生活,何止是隔世,簡直如南柯一夢。
「景惠,你爹最近沒跟你亂說什麼吧?」孫元起先問道。在老趙為代表的清末人眼裡,趙景惠早就到了結婚生子的年齡。老趙、老趙家的也在孫元起面前或明或暗地提示過幾回,都被孫元起有意識地忽略了。因為在孫元起看來,雖然他們說景惠已經十七八歲,其實按照周歲算,才十六周歲,完全是花骨朵兒。放在後世,還是讀高中的年齡,怎麼能就結婚呢!老趙家看孫元起不表態,他們便不再說。如今退學,怕是老兩口又在念叨什麼,被景惠聽見了吧?
趙景惠還沒開口,老趙坐不住了,急忙站起來,連連擺手:「先生,俺可沒有亂說!」
「先生,退學這事兒,是我自己拿的主意,不干我爹的事兒。」姑娘看自己爹爹受委屈,連忙上前分解道。她現在說話,也不似以前初來時的山東味,可是標準的京片子,脆生生的。
孫元起看老趙的神態不似作偽,便道:「老趙,你且坐下。景惠,你說說,為什麼要退學啊?是老師沒教好?還是什麼問題?」
「不是別人的問題,就是我想退學,我不想讀了。」還是那句話。
姑娘執拗起來,孫元起也頭痛,「那你退學之後,幹什麼呢?想好了么?」
「我想好了,」姑娘睜大眼睛,緊盯著孫元起,「我要來服侍太太!」
「……」孫元起張大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轉過頭看看老趙,結果更令他吃驚:老趙滿臉高興,連連點頭,一副「對,對,你做得非常對」的表情。
看著孫元起吃驚的表情,姑娘抿抿嘴,說道:「先生,我一直記得光緒二十四年的冬天。那年冬天,我們一家在大柵欄那兒忍飢挨餓,找不到活路。那時候天冷,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每天都餓死人。不少人家,為了吃頓飽飯,多活幾天,都把閨女賣到、賣到窯子里。爹娘疼我,捨不得把我賣了,一家人輪流出去討飯,還是填不飽肚子,景行、景范天天喊餓,爹娘經常把自己那份省下來,給我和兩個弟弟吃。夜裡,我經常被凍醒,手腳沒有一絲熱乎氣,感覺自己就要死了。那時候就心想,如果誰要讓我們全家吃上飽飯,我、我就是被賣進窯子里,天天受人糟踐,也心甘了……」
屋子裡一片靜謐,老趙不時地拿袖子揩拭眼角。
「那天,聽說有人買了大弟,我們全家又是傷心、又是高興,總算家裡有人找到活路了,趙家沒有絕後,斷了香火。結果,大弟又回來,說人家好心,要收留我們全家。我當時就想,這個人救了我們全家,我就是做牛做馬,也毫無怨言,一定要好好報答!一出去,就看到先生您了。雖然初次見面,您就給了我們一塊銀元,讓我們去吃飯、去買衣服……」說到這兒,姑娘的聲音有些哽咽。
孫元起嘆了一口氣:「唉!不要說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不!我要說。」姑娘又執拗起來,「終於,我們全家終於吃上一頓飽飯。那頓飯,是我這輩子吃得最香的一頓飯,真的。吃完飯,我們家又找到馬神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