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人在樓上 四十二、婚嫁少完兒女事

市政公司的人見孫、張二人似乎有話要談,而且自己的事情也不著急一時,寒暄幾句後便告辭而去。孫元起把他們送出樓,回來也不再回辦公桌後坐,而是陪著張元濟坐在茶几兩側的椅子上分別坐下。

其實,在張元濟入門的時候,就打量了這間校長室:辦公室不大,很素凈,刷了白石灰的牆上甚至一幅字畫都沒掛,辦公桌上沒有常見的毛筆、墨塊、宣紙、硯台,只有一個墨水瓶、幾張裁好的白紙,白紙上放著剛剛握在手中的鋼筆,旁邊還有幾張紙,想來是寫滿字的。屋裡除了辦公桌、待客的茶几以及幾張椅子外,至於一個放了百十本書的書櫃,書都很新,其中不少應該還是外文書,卻幾乎看不到尋常讀書人案頭那種泛黃的四書五經。

等孫元起坐定,他就放下茶杯,很鄭重地說:「很冒昧在沒有通知你的情況下,突然前來叨擾,還請賢弟不要見怪。只是敝人很好奇,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賢弟所規劃的學堂究竟是何等模樣。」

「哈哈哈,學校開門辦學,本來就是給人參觀、給人學習的地方,何來見怪之說?再說,你也是學校的一員,又何來叨擾之說?」很明顯,孫元起沒有在意這一點,「怎麼樣?您看了一圈,有什麼感受?好的地方就不用說了,說說不好的地方,我們同心協力把它改過來。這樣學校才會越辦越好!」

「那敝人就不揣冒昧,就隨見所聞,隨便說幾句?」張元濟也不客氣,抖了抖棉袍的下擺,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才慢慢說道:「學校總體不錯,山明水秀,風景秀麗,建築也別有風韻,創校不到半年,就有此規格,著實不易。不過,這裡離京師是不是忒遠了點?進城、回學校都很不方便吧?」

「這不是『京城米貴,居大不易』嘛?」孫元起笑著答道。

「不對吧?京城四周的荒地多了去啦,價格也不比這個貴多少。」張元濟可是久經世事,才不會把這虛晃一槍所迷惑。

見他較真,孫元起也不再隱瞞:「京城是一個繁華所在,天下賢達才俊多彙集於此,所以學校要選在京城附近。可是京城在會聚書籍、財物的同時,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遠的不說,就說前年的國變,京師被焚掠一空,城外的圓明園也難逃一劫。國家尚且如此,倘若再有此等變故發生,學校何以免禍?這是其一。學校的學生都是血氣方剛,一旦國家有事,定然不會袖手旁觀。而古往今來,此等事最為當局者所深惡痛絕。近在京師,事出肘腋,難以預防;而遠在深山,消息滯後,或許還有可緩衝之法。此為其二。」

聽到這裡,張元濟的眉毛微微蹙了起來,插話道:「讀書明理,歸根到底還是要利國利民,豈能因為一時禍患,便畏縮不前?」

「先生所言極是。學生學習,最終是要為國為民,不過途徑卻不止一種,比如科技興國、實業興國、教育興國,等等。我們預防的,不過是學生的一時衝動,而不是他們的愛國愛民。而且隨著學校的發展,科學技術的進步,進城的四十里路可能只有半個時辰,甚至半個時辰都不到。此為其三。你來的時候,在學校門口應該看到有個小村莊,可在半年,那裡是空空如也。相信在十年左右,一切都會改觀的!」

是的,只要十年後辛亥革命爆發,民國政府成立,一切都會改觀的。孫元起在心裡補了這一句。

「哦,這樣。」張元濟點點頭,沉吟了片刻,然後說道,「賢弟剛才說到『十年以後』的事情。其實,在我心裡一直有個問題。《左傳》中說,『其興也浡焉,其亡也忽焉』,一國、一朝、一省、一縣,乃至一家、一人,莫不如是。想戊戌年間,變法忽忽而起,天下有識之士莫不歡忻鼓舞,以為國家昌明可期。然而數月之間,風雲變幻,以至現在,國勢日頹,國力日敗,思之揪然。」

「辦學校也是這樣,不說近前的京師大學堂,便是歷史上著名的石鼓書院、白鹿洞書院等,也多是因人成事,人去政息。我這幾年在滬上的學校裡面做事,多少知道一點泰西學校的情況。聽人說,英吉利的牛津大學堂、康橋大學堂,法蘭西的巴黎大學堂,德意志的海德堡大學堂,皆是六七百年歷史,且如今依然昌熾。兩下相較,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也想把自己的學校辦成能傳之後世的大學堂。呵呵,可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十八九,竟因為些許齟齬,各不相能,只有辭去。」

「今日,見賢弟創立的學校,又聽賢弟暢談,隱隱也有使學校傳之後世的想法。敝人便想將長久藏於心中的問題問出,希望賢弟有以教我:究竟有何方法,能使學校長盛不衰呢?」說完,張元濟朝孫元起拱手一拜。

孫元起連連遜讓,斟酌一下言語,說道:「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首先要回答這樣的問題:什麼是大學?大學存在的必要性是什麼?」

「所謂大學,她應該是最先進、最豐富的思想和科學技術的產生地與傳播地。她培育出擁有知識、技能和道德的傑出人才,她代表著一個國家的知識力量、社會良知以及發展方向。當下各國之間的競爭,歸根到底是尖端科學技術的競爭,而這方面偏偏是我國所最缺乏的。作為科學技術研究傳播基地的大學,她的建立是勢在必行。而且,隨著信息的傳播、民智的開啟、知識的普及,民眾對於教育的渴望必將日趨迫切,高等教育是教育體系中至關重要的一個環節。現今全國已經普遍建立中小學堂,大學作為高等教育的主要機構,她的建立是眾望所歸。」

「當然,大學不是歐美各國所特有。對比中西方現行教育體系,如果說中國童生啟蒙的私塾,是西方的小學堂的話,那麼翰林院就是西方的大學堂。可是翰林院中那些人的興趣,在於詩詞歌賦,又或在於升官發財,這些不是大學中應有的全部追求。這不是抨擊翰林院,事實上,他們中有很多人在詩詞、書畫等方面的造詣,是我們的寶貴財富。可是,這好比一塊田地,如果放任不管,任雜草叢生,待到秋收季節,可能會有一些稀見的藥材,或者野兔、野雞之類的野味。而西方大學那種嚴格的科學訓練,則相當於在地里種上莊稼,精耕細作,拔草施肥。雖然種出的是千篇一律的稻穀,很難有其他的奇異收穫,可是結果卻是可以預期的。我們國家現在不正是盛產各種野味,而缺少這些稻穀么?這就是大學,尤其是經世大學存在的必要性。」

「大學既然可以存在,那麼經世大學如何存在,並且長盛不衰呢?先生的問題,我現在開始正面回答。」孫元起抿了一口茶,繼續說道:「我現在想到的方法,就是『學術獨立』。」

「學術獨立?」張元濟緊盯著孫元起,等著下文。

「因為學校是私立的,而且偏處荒野,是一個獨立小王國,可以暫時不考慮政府的干涉。與此同時,學校的校規明確規定學校經費來源於捐贈,而捐贈者對於校務只有建議權,沒有決定權,換句話說,就是不能插足學校的管理。這些,是學術獨立的前提。

「學術獨立首先要體現在學校管理上。學校的管理,將由兩個機構共同管理,除了已有的校務委員會,在未來一到兩年內逐步成立教授委員會。到時候,雙方都可以提出意見建議,教授委員會負責對學校事務進行決策和監督,而校務委員會主要負責實施和執行。爭取經過數年的磨合,逐步實現教授治校的目的。」

「學術獨立其次要體現在學術氛圍上。在校園內,學術是自由的、是兼容並包的。只要學術不違背人類公德,都是可以存在,都可以討論的。西方有句話說得好,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老師之間、師生之間、學生之間,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都可以相互論辯,這是學術獨立的基本要求。當然,不能因人廢言、因言廢人,更不能以勢相欺,惡語相向,搞人身攻擊。」

「學術獨立第三要體現在學科建設上。比如說,一個專業,哪怕暫時沒有學生報考,只要在學術上認為有存在的必要,也要保存該學科。」

「學術獨立還要體現在校園規划上……」

「總之,學術獨立就是確保學校能夠在民主、自由、平和的氛圍中,老師和學生都獲得進步,科學和思想得以傳承和發展。」

張元濟聽完,只是稍微點點頭,一時之間並沒有出言表示反對或贊同。孫元起也知道,這些都需要仔細思考和以後的實踐,不是泛泛而談就可以使人信服的,所以也不在意。

過了半晌,算了大致釐清了孫元起的觀點,然後張元濟換了個話題:「那學校才建立,聘任老師的問題是怎麼解決的?」

「目前,大學只有四個系,不到四十人,都是理工科的,師資主要是MIT、耶魯、麥基爾大學的師生,此外還有楊惺老和嚴幾道、熊會貞、盧弼等幾位先生。至於高等學堂、中等學堂、小學堂,都是這些學生在兼課,偶爾我也操刀上陣。總體來說,雖然捉襟見肘,勉強還能應付過來。」孫元起大致介紹了一下,「這過完年,還會有王先謙、孫詒讓、皮錫瑞、廖平、崔適、陳衍諸位老師要來,師資會稍微寬裕些。不過到七八月份,大學文學院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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