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念家山破 六、城頭變幻大王旗

拜見康格先生後沒多久的9月21日,也就是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初六日的早晨,慈禧太后發動宮廷政變,宣布重新訓政,囚禁光緒帝於中南海瀛台的涵元殿,並下令緝捕康有為等維新派人士,「戊戌政變」發生。康有為在政變發生的前一天逃離北京,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康廣仁、楊深秀「六君子」於八月十三日(9月28日)被殺於菜市口。轟動一時的「百日維新」被慈禧太后為代表的頑固守舊勢力所扼殺。

變法宣告失敗以後,作為維新產物的京師大學堂,一時也處於風雨飄搖之中,雖然八月十一日(9月26日)頒發了《著停止變法京師大學堂仍行開辦諭旨》,但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以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管理京師大學堂的孫家鼐,為人謹慎,處事低調,在戊戌變法期間立場較溫和,在激進派和保守勢力之間常取中間立場:一方面主張向歐美學習,建議增設中心學堂、速成學校及醫學校,並向光緒皇帝推薦馮桂芬、鄭觀應等人的著作;另一方面又指出「中國以禮教為建邦之本,綱常名義,萬古常新」,認為固有制度不可打破,同時奏稱康有為「學術不端」。所以在變法失敗後,能在朝中繼續留任,但更加小心翼翼,謹言謹行。

作為京師大學堂里芝麻粒兒般存在的孫元起,雖然曾被孫家鼐保奏為京師大學堂的格致教習,一時半會兒是不會追究到他頭上的。本著「小心無大錯」的原則,除了去崇實中學上課,一律躲在馬神廟裡,專心致志地把前世學的物理知識,系統地整理出來。在細節上,孫元起也做了一些檢討:比如上課時絕不提物理外的任何一事;自己對著鏡子把前半個腦袋剃光了,雖然幾寸長的頭髮編不成辮子,但戴著假辮子,倒真有幾分清朝人的模樣;出門絕對是布鞋、長衫、假辮子的裝束。

西曆9月30日是中國的中秋節,雖然崇實中學是西式中學堂,學校也循例放假半天,另外每位老師還發了一盒月餅、四個柿子、四個蘋果。回來路上,孫元起又沽了二斤酒、幾樣熟食,儘管是孤家寡人,城裡也有些凄風苦雨,節還是要過的。

進馬神廟的時候,正看見老佟在門口坐著,便道:「老佟,八月半了,怎麼過呀?」

這一兩個月,每日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總要見上幾回,對老佟也漸漸了解,知道他是個光棍兒,上面有個親哥哥,住的遠些,一年難得見上一回。

老佟見是他,連番站起來:「是啊,中秋了都。還能怎麼過?一個人過唄。」

「那今晚上去我那兒,正好喝一盅!」孫元起覺得這段時間來沒少麻煩人家,便邀請道。

老佟訥訥的笑說:「那這麼好意思叨擾呢?」

「這麼說不就見外了么?」孫元起說,「我也是一個人,過著中秋節也挺沒滋味的。」

見孫元起說得誠摯,老佟答應下了。

圓圓的月亮掛在樹頂上的時候,老佟拎著一包東西,走進孫元起的院子。孫元起早已收拾好了酒肴,擺在院子中的條石上,旁邊放了兩個馬扎兒,這樣正好透過柳枝的空隙看見月兒。

老佟遠遠的就大聲叫道:「孫先生,我來蹭飯了!」

孫元起哈哈大笑:「歡迎歡迎啊。」

老佟到了近前,把東西遞給孫元起,打開一看,卻是一盒桂花糕:「說是我請客,怎麼還帶東西來?打平伙么?」

「打平伙?我老佟可佔個大便宜!」老佟得意的說,「以前聽說過,孫先生是江蘇人。聽人說,南方人過中秋都要吃桂花糕,就琢磨著買了一盒。等會兒您嘗嘗,看看正宗不?糕點店的老闆可是向我打了包票的。」

孫元起一陣感動。然後招呼老佟坐下,一邊喝酒吃菜,一邊說些閑話。

兩個人的共同話題本來就不多,說著說著,就說到京師大學堂的事情上去了。老佟打著酒嗝兒,說:「自從太后訓政,這馬神廟修葺的事兒也松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修好了。」

「那大學堂一時半會兒是開不了學啦?」孫元起推測道。

「估計是。內務府的那班兔崽子消息靈通得很,宮內剛聳屁股,他們就知道要放什麼屁。」老佟是旗人,說什麼都無所謂。

孫元起想了一會兒,又道:「那麼他們會不會修到我這個院子?」

「這個院子算是整齊的,本來不用修。」老佟端起酒碗,咋了一口,放下酒碗接著說:「我跟他們說,孫先生是孫大學士的侄孫,房子有些破漏。他們聽了,都趕不及的要修呢,估計就是這幾天。修完了,還得是你住。」

孫大學士說的是孫家鼐,現任協辦大學士,大約等同於後世的國務院副總理,絕對的高官。於是,孫元起莫名其妙的成了「太子黨」。

孫元起一想,也就安心了,估計暫時還沒人敢找他的刺兒。

老佟喝得歪歪斜斜的走了,孫元起一個人坐在中庭,這時,才真實地感覺到凄清。定定地看著天上的圓月,想起了異時空的父母,還有女友、同學、老師,一口一口地喝酒,酒水都化作眼淚,從眼角大顆大顆的流下去……

農曆八月十一日(9月26日),慈禧太后下令,各州、府、縣議設的小學堂,著各地方官斟酌情形,聽民自便。各省祠廟不在祀典者,苟非淫祀,毋庸改為學堂。

八月二十四日(10月9日),慈禧太后又下令:「嗣後鄉試會試及歲考科考等,悉照舊制,仍以四書文試帖經文策問等項分別考試。」

這些對新式學堂的重大打擊,使得很多中小學堂門可羅雀,乃至關門。崇實中學是教會學校,幾乎沒有什麼影響,相反,還多出了好幾個新面孔,估計是從別的學堂轉來的。

九月十八日(11月1日),高賡恩又上《新創學堂隱患甚巨請概予裁撤折》,稱「此等學堂,類皆以中學飾為外觀,掩人耳目,而專心致志惟在傳布西學,以洋人為宗主,恃洋人為護符」、「學堂之中僅存中學名目,而西學乃所服膺,入其彀者無不奉其教、習其禮、服其迷心之葯,甘心從逆而不改」,請求「明降諭旨,除同文館、武備學堂、機器局留備實用外,所有京外新創之大、中、小各種學堂已立者一律裁撤,未立者停止舉行,以杜亂萌而綿國祚。並請飭下步軍統領、順天府、五城及各直省將軍督撫隨地隨時明查暗訪,如有私肄西學、謬稱講求時務者,立即嚴拿,奏明重懲,庶浸淫西學、甘心從逆之徒無所憑依,即無從蠱惑,斯學術端而人心正,祖法不至再變,聖道不至再亂,而鉅患可潛消矣」。

奏摺雖然留中不發,但本已經是驚弓之鳥的各種學堂,聞信之後,或改換門庭,或關門大吉。

因為崇實中學已經創辦了三十餘年,其創始人丁韙良又是二品大官,還有美國公使館撐腰,一時間成了遮風避雨的大樹。孫元起眼見著班裡又多了好幾個學生。

西曆11月初的一天,孫元起從高等班上完課,按照慣例,問道:「今天的課有什麼不懂的么?」

就見後面有學生舉手:「先生,我有問題!」

孫元起上課,是按照後世的教材進行的,有豐富的例證,講述深入淺出,定義也非常縝密,一般上完課的都能聽懂,且高等班本來很少人有發問。有問的,也多是下課後問一些其他邊緣的問題。今天突然有人提問,很是驚訝。連忙道:「您有什麼問題?」

孫元起是21世紀的新新青年,講究的是人人平等,所以對學生很尊重,從不擺「師道尊嚴」的面孔,所以學生很喜歡他,尤其是初等班的。

「先生,我是剛從北洋高等學堂轉學過來的,叫陳驥德,還有幾位是保定中等學堂的。和原來同學相比,缺了一大截,想要自己補習。所以想問先生,課上是否有教材?」那個學生站了起來,年齡不大,身材也不高,約摸十五六歲,濃眉大眼,鼻正口方,皮膚小麥色,卻是很活潑的樣子。

「教材倒是沒有。」孫元起答道,「先前開學的時候,已經和大家說過,我講授的與他人不同,也沒有教材,故叫同學認真筆記。如果你要看,可以問他們借來看。」

「借自然是可以的……」陳驥德有些為難的坐下去,估計新來的暫時和原來的同學玩不到一塊兒去,借筆記的話有些困難。

孫元起剛要走,又有一人舉手:「先生!」

收回腳,這次發問的是從開學就一直上課的同學,很清秀的一個少年,孫元起有些印象,說:「您有何問題?」

「先生,我是一直聽課的——課後,我也曾看了我們同學的筆記,每人都不一樣,甚至有抵牾的。」那個學生站起來,「我見先生上課都帶著一些紙來,想是綱要,所以想請先生留給我們一用,下次課上便可還你。」

孫元起一愣,這個學生的說法應該是可信的,因為他上課很少板書,只是偶爾需要畫圖時才動粉筆,其餘都是張口說。為什麼呢?孫元起有自己的苦衷,那就是他不認識多少繁體字,怕寫出來露餡。同樣,上課的提綱也是自己信手用鋼筆寫的,裡面都是簡體字,哪敢借給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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