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如逆旅之卷廿四 第九章 周平王事

是勛本來對曹丕並沒有太大好感,想當初就沒想過捧他上位,等他真吃了癟,其實也沒有拯救之心。之所以曾經幫曹丕說過幾句好話,理由就如同桓范所言,再立太子不到一年,若又更易,恐怕引發朝局動蕩,對國家大為不利啊。

可是眼看著曹操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他自知再勸也無濟於事,只好明哲保身,閉上嘴巴。曹操稱帝以後,加上年老,性格乃有了相當大的改變,總而言之,是原本的長處逐漸萎縮,原本的弱點和短處被日益放大,性格越來越粗暴,並且剛愎自用,少納忠言,「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

新晉臣子,或許還以為當皇帝的原本如此——而且曹操也遠沒有傳說中的桀、紂、始皇暴虐啊——只有是勛、夏侯惇、曹仁這類老臣,才能夠發現曹操性格之改變,從而日常行事更為謹慎。是勛這時候不禁想到:夏侯元讓是真的病了那麼長時間,始終也不能痊癒嗎?還是他有抽身之意?或者擔心因為自己生病導致劉備突入關中,而次子夏侯楙又是戰敗的罪魁禍首,生怕曹操遷怒,乾脆我就一直病著得啦……

是勛這時候也懊悔啊,還不如當初花點兒心思扶持曹彰上台呢,此人粗豪而無機心,雖然名文而實無文,卻也並非剛愎自用之士,或許倒是守成之令主……只可惜人死不能復生。再說曹彰若為太子,估計更加躲不開那些明槍暗箭。

適才大傢伙兒全都勸諫曹操,不要更易太子,只有曹洪不說話——一則他跟曹丕並不對付,二則也知道自己雖在軍中有莫大影響力,其實對於國事並沒什麼發言權,純屬來湊數旁聽的。等到曹操怒喝一聲:「朕意已決!」你們就別瞎逼逼了,光給我研究誰可繼曹丕為嗣就成,是勛斜眼一瞥曹洪,就見曹子廉面露哀傷之色——估計他也想到了曹彰啦。

曹德首先提議曹植,但被曹操直接就給否了。隨即曹操便問:「子盈可乎?」是勛心說誰都可以,就是曹沖不成啊!

他手頭雖然沒有證據,但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施種種陰謀秘計陷害曹丕的,正是這個曹小象,這路貨色可不能放他上台。其實帝王家奪嗣本是常事,下手狠辣的未必不是聖主之才——李家老二還親手殺兄屠弟、霸佔弟媳呢;COSPLAY王四爺雖說篡改遺詔、逼死生母之事未必確實,但他也不如自己所言是清白上位的,身上絕對不幹凈。然而正如桓范所言,這種主子將來可不好伺候哪!

再說了,先害曹彰,再刺丁儀,早早地就在校事當中密植黨羽,且還如此隱秘,是勛不相信僅憑曹沖個人的智慧和能量,能夠辦成此事,哪怕他身邊埋伏著賈詡或者司馬懿都不成!這起碼要有一整套間諜和刺客班子,才能抓準時機,連續做出那麼多大事兒來。就是勛所知,當世有此能力的,除了自己外,只可能來自於國家體系——要麼刺奸、校事早就已經被曹沖侵蝕得千瘡百孔了,除了盧洪和丁儀外全都是他曹小象的人,要麼……有外國勢力插手!

西蜀承故漢之餘恩,遍布中原的姦細絕不會少,說不定就是他們利用曹沖急於上位的心理,掀起波瀾,甚至暗中與曹沖達成了什麼秘密協議……循著這個思路深挖下去,真相那就實在太可怕啦。

這般嗣主若然上位,自己這種前代老臣還可能有好果子吃嗎?

所以別人還沒有開口,是勛首先表態:「歷陽王不可!」

曹操冷冷地望著他:「為何不可?」

是勛心說難道曹老大你還沒有瞧清楚小象的真面目嗎?可是我說其人不可,你問什麼理由,這還真不好回答……一則我手頭沒有他搞陰謀詭計的證據,二則此事牽扯到很多隱秘,一旦揭露,不等於告訴曹操,我跟盧洪有所勾結嗎?腦子一邊飛快地旋轉,一邊拱手回答:「洪荒有序,乃生天地;黎庶有序,乃成國家;社稷有序,斯可長久。今若以歷陽王為嗣,是無序也……」

按照長幼論,且不說曹植排在曹沖前面,還有一個曹彪曹朱虎,也比曹沖年歲大呀——固然曹彪之母孫夫人身份低微,可曹沖的老娘環夫人也好不到哪兒去,二人並為庶子。所以無論長幼還是嫡庶,肯定都輪不到曹沖啊。就因為你喜歡他所以立他為嗣?那早立就好了嘛,先按長幼、嫡庶,在曹昂後面選擇了曹丕,如今再跳過曹植和曹彪選擇曹沖,世人又會如何議論?

「且臣妄言,歷陽王貴體孱弱,非可固社稷者也。」

曹沖的身體狀況不大好,當年大病一場,雖然被華佗給救回來了,但從此落下病根兒,三天兩頭地氣喘、咳嗽。曹操其他幾個兒子,只要能夠活到成年,大多遺傳了老爹的優良基因,體格壯,能騎劣馬,能舞刀弄槍——曹彰就不用說了,曹丕那也是能夠身帶兩韉,左右開弓的,曹植騎在疾馳的駿馬上還能提筆寫字……這要是曹衝上位,隔不幾年就掛了,恐對國家不利啊。

當然啦,曹沖雖然一張夭壽臉,其實倒不一定早死,反而是曹丕這路瞧著挺壯實的,在原本歷史上才四十歲就薨了。然而勛必須要這麼說,問曹操,你冒得起這個險嗎?國家冒得起這個險嗎?

「前漢孝昭雖智,惜乎早卒,遂有昌邑之亂,若非霍光輔政,國幾傾覆。其後孝哀早歿,王莽得以篡僭。後漢殤帝未足一歲而歿,國移小宗,『明章之治』不可復見矣。陛下三思。」

曹操聞言,雙眼略略一眯:「若是,則子盈不可?」

「斷然不可。」

「若子盈不可,則朱虎等更不可也……」其他皇子就沒有身份比曹沖高的,而且按你說的長幼排序,除非立曹彪為嗣,否則更後面那些也不可能越過曹衝去。可是曹彪素來頑劣,德性不著,怎麼可能冊封他做太子呢?「即如宏輔所言,則兒輩無可繼嗣者也。」

是勛腦袋裡「嗡」的一聲,心說剛才你拍桌子打斷了我的思路,讓我沒能往深里琢磨——原來你傷心半天兒子們爭權奪利,說不忍見兄弟鬩牆,真正的目的是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屬意曹沖呢,趕緊是故意提出曹沖之名,來等人——可能就是等我——提出反論啊,然後跟這兒等著我哪!

這會兒群臣也大多反應過來了——或許不包括曹洪——紛紛驚問道:「陛下此何意耶?」曹操乃一字一頓地說道:「前子修因疾而辭太子位,其中緣故,卿等並知……」對外宣傳,當然說曹昂因為身體不好,恐怕難承大業,所以才主動提出辭去太子之位,其實朝中重臣全都明白,那是他受人蠱惑,自己無意於儲位,才會在曹操終於失望之後下台的——「是子修本無大過,朕每思之,常覺惻然。天幸其嫡子已漸長成,聰慧仁厚,或可紹繼乃父未竟之業也。」

曹操這是打算跳過兒子,立皇孫為嗣啊,大傢伙兒這下全都明白了。若說皇孫,還活著的不下二十位,最大的已經加冠,但最有資格繼嗣的,當然不是那些庶孫,而是嫡子嫡孫的曹髦——剛過十四歲生日。

王朗首先表示異議:「昔荀公達所言『三不可立』,陛下豈忘之耶?」

——當初曹操打算廢掉曹昂,更換儲君的時候,去詢問荀攸的意見,荀攸說啦,我不知道該立誰為太子最好,但我知道不能立誰做太子,即「三不可立」:「嫡子在庶不可立,兒輩在孫不可立,冠者在稚不可立。」

曹操注目王朗:「榆中世子(曹髦)是嫡非庶。」

王朗追問,那麼說「兒輩在孫不可立」呢?曹操冷冷一笑,轉頭望向是勛:「宏輔昔日所言,朕亦在心。」

是勛心說你這倒記得清楚,我當時只是想把水攪混,外加跟荀攸一樣,以表態作為不表態而已嘛……

當時他對荀攸的後兩個「不可立」提出反論,說:「昔漢昭帝薨,兒輩俱在,霍光先廢昌邑,乃立宣帝——宣帝,武帝戾太子之孫也,於昭帝亦孫輩,然終能紹繼其統,成『昭宣之治』。」所以說「兒輩在孫不可立」這條未必說得通。

群臣聞言,也全都注目是勛,雖然大多臉上沒有表情,但目光中的含義非常明確:「瞧你當初說的什麼屁話,皇帝竟然還記得……」是勛心說怪我嘍?那會兒可備選的第二代還一大堆,反正也不可能真跳過兒子選孫子,所以我才胡扯那些話,可如今也不好站出來自己打自己的臉……算了,我不開口了,你們自己上吧。就此垂首不語。

曹洪覺得自己也不能一直干瞧著,總該說幾句話,因此大著膽子開了口:「昭、宣之事,臣略知也,為霍光廢昌邑而立漢宣,非武帝、昭帝之意也。亘古以來,不傳子而傳孫者,有諸?臣無學,未嘗得聞也。」

曹操說怎麼沒有——「周平王薨,因太子洩父早死,而立其子林,是為周桓王——左氏載『周鄭交質』,周以王子狐為質於鄭,而鄭公子忽為質於周,乃知平王尚有別子,而乃立其嫡孫也。」

是勛暗中冷笑,心說看起來老曹你早就做足了功課啊。其實關於周平王是不是跳過兒子傳位給孫子,因為史書上記載得很簡略,其實還有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太子洩跟王子狐本為同一人;另一種說法,洩死後即以狐為太子,但是跟老爹差不多同時間死了,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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