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如逆旅之卷廿四 第二章 或為智囊

樂安人廉昭,《三國志》上就提過一筆,說他「以才能拔擢,頗好言事」,結果遭到杜恕(杜畿之子)的彈劾。這種犄角旮旯里的人物,是勛當然不可能記得,而至於這個廉昭跟他有親戚關係,倒是曾經聽是紆、是峻說過一句,但很快就拋諸腦後了——所以也沒跟兒子是復提起過。

終究他跟是儀的長女從來都沒有見過面啊,而且也不知道是嫁得不好還是什麼緣故,當初聚族而居的時候,是氏兄弟也甚少談及這個姐姐。

然而終究是親戚,既然入洛來拜,當然不可能拒之門外啦,是復一邊命門子將二人請入,一邊就扯著是詳來見是勛。

是勛身上有官無職,太尉雖然尊貴,但與漢初此職不同,並非武裝部隊最高統帥,而只是一個虛銜罷了,勉強可比日本明治時期的藩閥元老。元老有資格為相,但並不一定為相,逢有大政方針必須諮詢,日常則不坐班,也無實際職司。所以他慣常呆在府內,只有大朝時才會入宮。

今天就仍然坐於書齋之中,是復不敢擅入,即於門前稟報了。是勛等了一會兒才緩緩步出,來至正堂。是氏二子上前見禮,隨即是詳就把才剛說過的趣事又講了一遍。原來廉昭加冠後,引用《詩·大雅·雲漢》中「倬彼雲漢,昭回於天」句,取字「期漢」,可是等到曹魏篡漢,他這個字就太犯忌諱啦——期漢,期漢,你這是期盼漢朝復興嗎?趕緊給改成了「期倬」。

是詳說了,廉家如今很破敗,為此祖父(是儀)還特意送去五千錢資助長女,不過廉昭據說是讀過書的,在縣中還有小小的文名。他這回跑到洛陽來,不用問啊,一定是向伯父您求官來的。

是勛淡淡一笑:「若其有才,自可為吏。」

即命召入,時間不大,廉昭等二人拱手入堂,跪拜見禮。隨即廉昭介紹,說我身邊兒這位,乃是同郡好友,龍亢人桓范是也。

是勛聽到這個名字,不禁微皺雙眉,就問:「是何出身?」那桓范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范曾祖父諱焉,漢順帝時曾為太傅;先父諱典,曾以《尚書》教授潁川,後舉孝廉,司徒袁公(袁隗)辟之,拜侍御史,漢靈帝時三遷羽林中郎將。」

是勛驚問道:「得非『行行且止』之桓公耶?」桓范點頭:「正是。」

據說桓靈之際閹宦秉政,百官皆避,只有侍御史桓典常騎青驄馬,巡行雒陽,宦者畏憚,故此雒陽人都說:「行行且止,避驄馬御史。」也算是一代名臣啦。沒想到廉家單貧破敗,廉昭交的朋友倒是世家子弟,正經的朝廷三公後裔哪。

其實相關桓焉、桓典之輩,在當時或許烜赫無比,擱後世也屬於書縫裡的角色,是勛要穿到這一世來,才在故典和士人交談中記住了這兩個名字。可是「桓范」的名字他卻早就有所耳聞了。

在原本歷史上,此人仕魏,官至大司農,人稱是曹爽的「智囊」,高平陵之變的時候,曾經偷出洛陽城以投曹爽,勸他挾持天子,以與司馬氏刀兵相見。當時蔣濟還挺擔心,對司馬懿說:「智囊往矣!」司馬懿卻笑笑:「范智則智矣,駑馬戀棧豆,爽必不能用也。」果然曹爽不能用桓范之計,最終棄甲投降,桓范也因此而被族誅。

這真是那個桓范嗎?是勛問道:「卿如何稱呼?」桓范回答:「範字元則。」是勛眼神略一飄忽——見鬼,桓范史本無傳,唯在曹爽傳中略述其事而已,我還真不記得他的字是啥了。真是這個桓范嗎?「智囊」?天下同名同姓的正多,還真是沒法擔保啊。

但是不管怎麼說,既然他跟著廉昭一起來了,我就暫且留下他吧,說不定將來有用。

正在思量,突然鼻翼微顫,不禁轉過頭去質問是復:「即白晝間,如何飲酒?」是復跟是勛雖為父子,其實關起門來有若好友,是勛背著人常跟兒子平等交流,只是此般情狀大反傳統,所以當著旁人之面,父親的威儀還是要偶爾展示一二的。是復也挺給老爹面子,趕緊躬身致歉:「兒適與公審談論,借酒助興耳,未敢多飲。」

是勛說:「既期倬來,當為設宴,可去吩咐。」廉昭心說我沒提過自己的字啊,表舅是怎麼知道的?哦,估計是詳跟他說過了。斜眼一瞥桓范,意思是:你瞧,我說趕緊過來,還能趕上飯點兒吧,真要去瞧殺人,估計就不趕趟啦。

等到飯食擺上,是勛居中而坐,是復、是詳西首陪侍,廉昭和桓范算是客人,就坐在東面。是勛一邊吃,一邊隨口詢問廉昭的家庭狀況,以及「師從何人,治何經典」,廉昭每見問,必要放下筷子,避席作答,禮數周全得有些過份,瞧得是勛都有點兒沒胃口了。

好不容易等吃完了飯,按照是家的習慣,仆佣不撤食案,卻奉上清茶。廉昭大喜,說:「此即茶耶?甥初次得用。」是復忍不住就一咧嘴,心說這鄉巴佬……是詳來到太尉府也好些天啦,既得是勛青眼,又跟是復打得火熱,完全不當自己是外人,當即笑道:「伯父最好飲茶,期倬在府中,自可放量多飲也。」

是勛說:「茶須食後用,不可空腹。」隨即就問廉昭,說你們是何時進的洛陽城啊,所見所聞,有什麼想說的嗎?廉昭趕緊放下茶杯,側身避席,拱手道:「甥等午後入城,但聞西市行刑棄市,一日而殺三十數吏,未審有諸?」

是勛轉過頭去望向是復,是復趕緊回答說是,總共三十二名,卑者也就縣中科掾、廷掾,最高是一名縣丞,都是在此前的糧運問題上,或者黨同馬伯庸上下其手,或者監察不力,犯瀆職之罪,所以押來都中明正典刑。

廉昭皺眉問道:「即瀆職,亦未當死罪也,而況棄市乎?似有非刑枉法之弊,大人何不諫阻至尊?」是勛還沒回答,是復先不耐煩了:「小吏之罪,有司判斷,天子聖裁,家父焉得越權干涉?」廉昭反駁道:「太尉國之重臣,上佐天子,燮理陰陽,若有非刑事,何不可諫?吏雖卑,亦人命也,即黎庶且不可非刑處之,而況吏耶?」

是勛心說這就是一迂腐之人,瞥一眼是復,意思是不必跟他一般見識。照理說既然不打算呵斥廉昭,就應該隨口說點兒別的,跳過這個話題,但他卻偏偏注目桓范,問:「元則如何看?」

桓范就是一個跟著來蹭飯的,竟能得當朝太尉垂顧,多少有點兒受寵若驚——他還當是勛尊崇自己的曾祖、父親,所以才會另眼看待哪——趕緊避席行禮道:「范鄉野之人,非刑與否,國事也,安敢置喙?」

是勛雙眼微微一眯,加重了語氣:「但有所思,可試言之,無妨也。」在上位者的威勢這一抖出來,桓元則多少有點兒觳觫,琢磨是太尉大概是想考較我,瞧瞧「驄馬御史」的兒子會不會給他爹丟臉。因此大著膽子反問道:「范聞陛下西征關中,糧運事皆太尉佐太子籌劃也,今刑彼等,太尉得無礙否?」不會連累到您吧?

是勛也不作答,也不移開視線,就這麼一直冷冷地盯著桓范。桓范只覺後背冷汗涔涔,趕緊垂下頭去。是勛一擺手:「日將暮矣。」示意是復:「可導客去歇息,明朝再會。」

廉昭心說哎,這還沒有說到正題呢嘛,我幹嘛突然間找上門來,表舅你怎麼問都不問一句哪?難道是我剛才的話得罪你了?還待開口,卻見是勛一抖衣袖,直接起身,退到屏風後面去了。

廉昭無奈之下,只得與桓范一起跟著是復下堂。是復按照是勛的吩咐,給他二人安排了寢室,但是挺奇怪的,是府雖廣,賓客也多,空屋並不充裕,卻偏偏不把二人安置到一處,而且倆屋子還隔得挺老遠。廉昭本想跟好友桓范說道說道,商量一下明日怎麼跟是勛開口,謀求一個出身,見狀無奈,也只好洗洗睡了。

桓范卻不肯睡,一個人端坐在寢室之中,面朝門口。果然鼓打二更,首先傳來腳步聲,隨即響起一名僕役的聲音:「客已洗沐否?」桓范趕緊回答:「已凈身心。」門外人再問:「可願從吾一行否?」桓范緩緩站起身來:「煩勞引路。」

出得門外,只見那僕役提著一盞以薄紙籠起的燭燈,頭也不回,當先向後院行去。桓范自後追隨,時候不大,便行至一所屋宇門口。那僕役說了:「此吾主之書齋也,常人不可履足,客今破例,乃請自入。」

其實是勛的書齋雖然私密,也不是從來不用之待客的,關鍵是屋裡鎖著一些不可見人的東西,所以非請莫入。如今不僅是勛,就連是復也正在屋內,一起靜靜地等著桓元則。

桓范疾趨而入,拜倒在地行禮。是勛一擺手:「免。」指著旁邊一張木凳:「坐。」桓范從來也沒有坐過凳子,只好比照著是勛父子的樣子,屈膝坐下,就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神經徹底緊繃了起來。

是勛開門見山:「適在堂上,元則語焉未盡。今於內室,可放膽言之,吾不怪也。」

桓范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這才拱手,注目是勛:「范大膽請問,今於西市處刑者,得非皆太子所命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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