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使靖郭堧之卷廿三 第八章 政治革命

是勛跟是復對酌閑聊,說著說著,就講到了關靖的遺言。關靖說那話是要是勛警惕,既執政且變法,必然會得罪他人,倘若一心謀國而不謀身,恐怕將來會有不忍言之事。是復對此卻不屑一顧,說得罪人怕什麼的,關鍵是要斬草除根,不使仇讎異日為患也。

是復說了:「楚悼薨而吳子死,秦孝崩而商君刑,此非變法所致也。」舉起一枚手指:「其一,倖進之臣,國中側目。」吳起是魏國亡人,商鞅是……也是魏國亡人……說到這兒,他自己都不禁一愣,有趣啊,這倆貨都是衛國人,還都在魏國做過官兒……

總之,兩人都是別國來投,根基不厚,雖然得到國君的信重,用為宰相,倚如股肱,但是群臣未必心服,所以只要支持他們的國君薨逝,他們所構建的權力大廈必然傾塌。這跟老爹你不同啊,你既是天子起家兗州時期就投效的舊臣,又負天下之望,百僚歸心。

再舉起第二枚手指:「其二,疏不間親,得罪宗室。」那年月是貴族社會,二人既圖變法,肯定會損害到舊貴族的利益,而那些舊貴族大多是秦君、楚君的親戚,所以論起親疏關係來,吳起、商鞅亦天然處於劣勢,靠山一倒,必死無疑。

還有一個例子是晁錯,他即便再受漢景帝的信任,但他的敵手是吳、楚等藩王,同姓跟異姓相碰,異姓或可得逞於一時,終究無法得意於一世。就算沒有吳、楚的要挾、袁盎的讒言,估計晁錯也不會落著什麼好下場。

但是老爹你又不同,你本就是皇親國戚,如今兒子我尚了公主,又把關係更拉近一層,咱們只要別把諸曹夏侯全都給得罪了,就不怕有人膽敢翻天。

最後舉起第三枚手指:「其三,但知謀國,而不謀身。譬如晁錯,其父早誡之云:『劉氏安矣,而晁氏危。』彼堅不改節,復不能殺竇嬰、袁盎等,乃至於死。」必須多考慮自身的安危,同時殺光所有不滿的人、剷除潛在威脅,才能避免將來的禍患。

在這點上兒子我就要說了,老爹你是考慮過家族的安康,為此平素與人為善,與商鞅、晁錯他們不同,但你下手還是不夠狠辣呀。象陳群那樣見天兒跟你頂牛的,兒子我就不能忍,虧你還會時不時說他的好話……

是復是侃侃而談,是勛卻只是端著酒杯,沉吟不語。又喝了一會兒,是復已經開始跟那兒打晃,基本上坐不直啦,是勛就說你今天別出城了,我會派人去向汝母和公主通報一聲,你就睡這裡好了——要甘氏去給大公子準備寢室。

是復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桿,方才醒來。睜開眼睛先迷糊:這是哪兒啊?隨即記憶逐漸恢複,卻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我靠昨天真的喝多了,都跟老爹說了些什麼啊?!公主老婆所言確實有理,酒多必失……可是誰想到在自己家裡都能喝醉,還敢跟老爹大放厥詞呢?警惕性一放鬆,敢情我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醉漢而已啊……

越想越是害怕,兼且後悔。好在仔細回想,昨天老爹跟自己喝的差不多量,基本上他一杯,我一杯,我一杯,他一杯……他的酒量還沒我好呢,希望也早就喝醉啦,完全把我的話給忘記了。要不然我勸他殺陳群的時候,按照他素常的脾氣,就該出聲喝止啊,結果屁都沒放一個,不會是已經迷糊了,對於兒子的話全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吧?

天公庇祐,老爹已經把昨天的事兒全都忘光了吧……

趕緊起身洗漱,並問婢女,大人何在?婢女回覆道主人還在書齋,吩咐說大公子倘若醒了,便可前往相見。是復心裡一「咯噔」,忙問:「大人何時起身耶?」婢女回答說:「辰時即起。」

是復抬頭看看天色,太陽都快當頂了……老爹起得倒早啊,不會他並沒有我所料想的醉得那麼厲害吧?心中忐忑,趕緊前往書齋,報門拜見。

是勛正在寫字,便即召喚是復進來。是復先大禮拜見,說:「兒醉矣,或有妄言,阿爹勿罪。」先說好啊,我昨天那是醉話,當不得真的,不管你是聽見沒有,還記得不曾,都請別往心裡去。

是勛淡淡一笑,放下筆,伸手攙扶是復起來,拉他坐下,然後低聲說道:「是謂『酒後吐真言』也。」是復大驚,趕緊分辯:「酒後但有誕語,安得真言?」是勛一撇嘴,說倘若酒後沒有真話,你老婆就不會告誡你少飲為佳啦,而為父……也不會特意拉你喝酒。

是勛有很多種發明,其中之一就是「轉壺」,那還是小時候聽的評書演義《楊家將》學來的。據說遼國天慶王在金沙灘擺宴雙龍會,楊家大郎、二郎分別偽裝宋太宗和八賢王前往,被天慶王使用轉壺,以鴆酒雙雙毒死。這種轉壺的原理很簡單,壺內隔開兩個空間,只要扳動機括,便可從不同的空間內傾倒不同的液體出來。

是勛造轉壺,當然不是為了毒害什麼人,僅僅因為自己酒量不大,生怕宴會上喝多了出醜,所以小小玩兒一把作弊而已。轉壺內兩個空間,一存美酒,一存清水——給別人呢,就倒美酒,給自己則倒清水。從來在家中設宴,款待賓朋,每每會用到轉壺,而且常以甘氏侑酒,甘夫人對此是門清啊,手法還挺純熟——這一套就連兒子是復都不清楚。

所以昨天是復是喝了一晚上的酒,酒精含量還挺不低,擱後世起碼十一二度,是勛卻十杯裡面只有一杯是真的,其餘九杯都喝的清水,並且還借著如廁去摳嗓子吐了一把,隨即飲下半杯釅茶。然後他跟窗外觀察了少頃,發現兒子是真有七八分酒意了,這才裝模作樣進來,把話題引至關靖遺言……

是復頃刻間也想明白了其中原委——當然並不清楚轉壺之事,但老爹你特意不讓我給你斟酒,而要讓甘氏侑酒,如今想來必有奸謀……啊,如此腹誹太不孝啦——必有深意!我說你怎麼突然想起來跟兒子一起喝酒呢,敢情,是想套我的酒後真言哪!我倒是知道爹你挺黑的了,沒想到還這麼沒溜兒……

當下一梗脖子:「阿爹欲以酒後語罪兒耶?」

是勛說我要真打算責罰你,當時就抄家法啦……哦,我家沒有家法……起碼搧你一個大耳光,你娘又不在,也沒人敢攔我。只是你昨天的話確實無理:「若執此心,必族吾家矣!」

是復也不辯解,繼續梗著脖子,說那就請老爹你教導吧。是勛說了:「吳子、商君之所以法定而身歿,七國敗而晁錯亡,其由非兒所言三事也。」是復就問啦,那爹您說根源何在呢?

是勛說因為商鞅、吳起變法,強國但不便民,晁錯議削諸侯,對朝臣、百姓也沒什麼實際好處,結果得罪了不少人,卻沒有什麼人支持,身單力孤,如黑夜行路,又哪有不栽跟頭的道理?

就此對兒子明確闡述自己的政治理念:「漢元以後,獨尊儒術,經學世家因此興焉,在上則攀引結黨,控扼朝政,在下則兼并土地、凌迫寒門,漢竟由此而衰也。今若不變漢政,並抑壓之,大必傷國,小則輕我。」

咱們是氏可也不算什麼豪門大戶啊,雖然你爹我奮鬥終身,成為朝廷重臣、經學大家,但僅止一代而已,你幾個堂叔伯眼瞧著支撐不起大局,你又是個不喜歡讀書的,估計兩三代以後,照樣淪落成寒門,被世家所瞧不起。

所以我才要變革政治制度,為的不僅僅抑壓世家——我要是真那麼幹了,估計陳長文就不僅僅跟我是君子之爭啦,非得你死我活不可,也不用你建議,我先就會設法除去此人——主要在於扶持寒門。先通過造紙術、印刷術增廣寒門的知識儲備;再通過科舉制和民爵制度,提高寒門的政治影響力;乃至大興工商,既削弱世家兼并土地的力度,又力爭在財力上、地方影響力上,把寒門和世家拉到同一條起跑線上來。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變革,甚至是革命,等到寒門勢力逐漸接近世家,那就沒有勢、單之分啦,往大里說,國家的統治階層範圍擴大,基礎可以更加穩固,往小里說,我是氏才可能富貴百年。

我的敵人不是陳長文一個,而是龐大的世家體系,靠刀劍是殺不光的,你別妄起殺人之念。那麼既然敵人殺不光,要怎樣才能保證自身的安泰呢?那就只有多造友朋,以強厚自身的勢力才成。所以我所主持的變革,跟吳起、商鞅他們不同,在得罪了某些人的同時,也能給更多人帶來實實在在的利益,這才是真正的謀家、保身之策。

兒啊你必須記住,大義是必須凜尊的,雷霆手段也不可少,但真真正正能讓眾人擁戴你、服從你,進而保護你的,只有利益——你讓他們看到了利益,雖槍林刀山可往也,因為他們會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主動幫你擋箭。

當然啦,我適才所言,都只不過是理論罷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應該怎樣在謀國的同時亦得謀家,你也長大成人啦,老婆都娶了,過不多久還會有兒有女,也該肩負起責任來了——「吾父子合當共謀也。」

說著話從袖中掏出一串鑰匙來,塞到是復手裡:「關士起居處,自其歿後即封閉也,兒今獨往,乃可細細勘察之、思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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