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無一物之卷廿二 第十五章 君不宜擇

對於荀攸所言「三不可立」,是勛提出了反論,他說我也同樣不敢說誰可,可是對於誰不可,卻有相異的見解:「『嫡子在庶不可立』,關乎禮法,臣不敢妄議也。然『兒輩在孫不可立』則未必然,昔漢昭帝薨,兒輩俱在,霍光先廢昌邑,乃立宣帝——宣帝,武帝戾太子之孫也,於昭帝亦孫輩,然終能紹繼其統,成『昭宣之治』……

「三雲『冠者在稚不可立』,昭帝豈非稚兒耶?又非嫡子,武帝悍然而立之,漢亦因此復興也。」所以說荀攸的後兩個「不可立」,都能找出反證來,結果都還不錯。

曹操聞言,沉吟不語。曹德卻當即反駁道:「宏輔此言無理。昭宣聖君,乃能改武帝之政,與民休息,終成大業,非可以常理目之也……」這立孫、立稚,結果還挺不錯,只是偶然事件而已,不能夠作為後世的殷鑒啊。

況且——「昭帝天性聰敏,十四歲即能破劉旦之謀,若其不然,霍光必斃,漢乃亂矣,何得『昭宣之治』?」

是勛說小孩子確實大多不懂事兒,可是成年人也未必就一定懂事兒啊:「去疾以為,昭、宣有霍光輔之,乃可更武帝之政,以成大業。然殷有箕子、比干,吳有伍胥,趙有李牧,其君得非冠者耶?而皆不能用善,乃致國亡也。」

曹操插嘴說我還是不明白宏輔你究竟所言何意,是說「君必有德,擇賢而立」呢,還是想說必須善擇輔政大臣,做幼主的靠山呢?是勛搖搖頭,說都不是——

「臣之意,嫡庶合乎禮法,不可動搖,搖則秩序亂,人心喪。然兒孫、長幼則無足論,賢與不肖亦難遽斷也。至於輔臣,有霍光斯有桑弘羊,有上官桀,弘羊等非欲謀權勢,以害光也,為其克紹武帝之政,不願與民休息耳……」

桑弘羊跟霍光爭權,並不僅僅出於對權力的貪慾,關鍵他的執政理念還是漢武帝盛年那一套,跟秉持武帝晚年與民休養生息政策的霍光完全背道而馳,所以兩派之間才會起矛盾,進而鬧出政變的大簍子來——「輔臣唯一,恐其擅權;輔臣眾而不和,亦或生亂。此人君當善擇其輔也,然非臣今之所欲論也。」

那麼我對於繼承人一事,究竟有什麼想法呢?「臣嘗讀史,感國似瓶,瓶者,口大腹深而頸小,其因而每常折者,頸也。如一世恢弘創業,人莫敢叛,二世或無德、或無才、或無威,或易為人所惑,亂斯萌矣。殷有太甲,伊尹放之;周有成王,管、蔡叛之;秦至二世,天下分崩;漢當惠帝,諸呂幾篡。若得平之,國祚至數百年,若不能平,如秦即亡也。」

是勛所說的,就是後世所謂的「二世瓶頸」問題。那麼這一問題究竟是因何而產生,又該如何禳避呢?他解釋說:「國之二世君,誠不如開創者也,然得無賢者耶,得無明者耶?而必生亂,何耶?為制度不完也。時移事易,制度更變,初則糙蕪,久而穩固,由糙至穩,其亂生矣。是故臣自陛下為魏公時,即孜孜以完善制度,正此意也……」

拐個彎子表一下自家的功勞,繼而又說了:「以誰為嗣,陛下家事,為人臣者不當妄言;用何制度,此國事也,臣必竭誠駑鈍,為陛下謀之。」

我作為魏之重臣,當然應該在制度建設方面竭盡全力,但至於你究竟把帝位傳承給誰,我就不好多說什麼啦——只要別太離譜,我等還是三緘其口為好。

曹德聞言,連連點頭:「宏輔所言是也。」所以我也不明確表態支持誰,皇帝您自己瞧著辦吧。

曹操多少有點兒哭笑不得,便即質問:「若朕所擇,卿等皆肯竭誠效命否?」不管我最終把帝位傳承給哪個兒子,你們都能象侍奉我一般忠誠地侍奉他嗎?曹德、是勛趕緊躬身表態——這不廢話嘛,那是必須的!

曹操輕輕嘆了口氣,說既然你們不想多說,那我也不好逼之過甚,咱們再來談談相關別的問題吧——「若廢子修,如何處之?」

曹德說你要真想廢黜曹昂,那就封他一個大國,讓他尊榮安養吧。他即便不入你的法眼,也終究沒有太大過錯,再加上你們父子感情向來甚篤——要是鬧出什麼天倫慘劇來,那就不好啦……

曹操說:「朕自當善處子修,恐嗣子不肯輕縱也……」

曹昂原本第一的繼承人順位擺在那裡,他的政治影響力也擺在那裡,將來我的繼承人會不會認為他是個威脅啊?父子相殘是悲劇,兄弟鬩牆終究也是悲劇哪。你們給我出出主意,怎樣才能避免悲劇的發生?

順便又提起了荀攸在病榻上跟他說過的話:「公達以為,當放諸子之國,使尊容優養,不涉國事,乃可無害於社稷,亦不遭嗣位之忌也——卿等以為若何?」

曹德一皺眉頭,說我並不贊同荀攸所言:「人有忌心,乃生刻行,忌心是在,豈易更耶?即以陛下論,設袁紹、劉表尚在,明降陛下,實在州郡,雖無實權,陛下得無忌耶?」好吧,咱們不提死人,再說個活人——「孫權在吳,如陷囚籠,而陛下亦無時無刻不防備之也。陛下豈欲兒孫如是耶?」你希望兒子們除了一個繼承大統外,其他人就都跟囚犯似的苟活一輩子?還不定哪天就掉了腦袋?

「胡不封之遠國,如周建諸侯以屏藩王室……」

是勛說打住,曹去疾你這錯誤可大發啦——「其殷周之際,制度不完,人口不蕃,朝廷所控,唯在虢洛,要服以外,無奈而封建之。然封之小,如漢陽諸姬,併入於楚;封之大,如鄭、齊、晉、秦,乃各霸也——其於國家何益?逮至前漢,制度稍完,人口稍蕃,司隸之地,不再封矣。而封諸王山東、荊揚,亦有『七國之亂』,逮武帝用主父偃之謀,逐日侵削,終於安靖……」

你不能說曹德傻,國家是要大一統中央集權,還是封建邦國,數千年來都爭論不休,即便到了幾百年後的唐朝,李世民還曾經一度想要把長孫無忌等功臣全都封為刺史,可世襲罔替——名非封建,而實封建也——呢。秦朝二世而亡,當時就有儒生跳出來說,此乃不肯封建之必然結果也;於是漢朝就搞封建了,先封異姓,被迫都給剿了,再封同姓——可誰想同姓也不老靠譜的,很快便鬧出來「七國之亂」……

從景帝、武帝為始,漢朝中央政權開始逐步侵削諸侯之權,到了漢末,所謂的諸侯王就跟空頭侯爵一樣,只是呆在封地上混吃等死,偶爾搞搞祭祀罷了,實權都掌握在中央所任命的王國相、侯國相手中。於是就又有人說啦,漢朝的同姓諸侯要是有力量,哪兒至於有董卓亂政、群牧割據啊,恐怕曹魏亦無以代漢也——這是個血淚教訓,新的朝代必須汲取。

曹德也正是受此影響,趁機為這一觀點來試探曹操的想法——若真封建,說不定他這一支也能給封個實有領土的公國呢。

而且是勛還知道後世之事,曹魏數代而亡,就有人提出來,那是待同姓太苛的緣故,所以等到司馬家上台以後,立刻改其道而行之,大封同姓,結果又鬧出來「八王之亂」。是勛是不贊同曹魏待同姓過苛這種說法的,固然曹丕把他幾個兄弟全都圈起來,待遇還不如漢末的諸侯王,可是從曹真到曹爽兄弟,那都掌握著國家大權啊——難道就因為傳說曹真原本姓秦,所以把他這一支都不算姓曹了?

曹休可是正經姓曹的,曹丕、曹叡父子可也待他不薄啊。

曹氏失柄,司馬家上台,那是由多方面因素綜合起來所釀成的必然結果,其中就包括曹爽太過肆無忌憚,跟是否封建真的毫無關聯。

是勛是主張大一統中央集權的,所以這回既然曹德提出來了,他便擺正車馬,反對封建——「封建無益於國,反傷天子權威,必不可也!」轉過頭來又對曹操說:「陛下既愛子修,更毋使其封大國、掌兵柄也,且可明詔,使後世子孫優容之。不可因一人而更變制度。」

曹操一聽,這話題真是越跑越遠了——算啦,還是我自己琢磨吧,今天找你們來實在是個錯誤。曹去疾、是宏輔,都是我的重臣,也是忠臣,但這倆貨都天性謹慎,對於天家之事不怎麼敢發表意見,甚至還不如荀公達呢……唉,設文若在,定有以教朕也。

一想到早逝的荀彧,不禁悲從中來。於是擺一擺手,命二人退將下去吧。

曹德、是勛並肩出了建始殿,是勛先朝曹德拱手致歉:「勛一時衝動,所言乃使去疾不能得國也,請毋罪我。」曹德說你講這話就沒意思了:「吾言當與不當,皆為國也,豈為私耶?」隨即壓低聲音:「宏輔以為,卞後三子,誰可為嗣?」

是勛說我不知道,他們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以誰為嗣,只在帝心一念耳。」

曹德說宏輔你也得為自己家族的將來考慮啊——「吾意陛下千秋之後,宏輔可為伊尹,為周公,為霍……」突然想到霍氏家族的下場並不怎麼好,趕緊把「光」字給咽了——「即周公亦受管、蔡所譖,若儲君不之信,則輔臣不易為也。」

是勛說你太高抬我了——「若本朝之周公,非去疾而誰耶?」論親戚關係,你才好跟周公相提並論吧,我就隔得太遠啦——「然太甲、成王之立,豈伊、周自擇耶?昭帝之立,豈霍光自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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